第一场审判的,是海伦·米勒的案件。
她在哈里斯的陪同下来到了证人席上,尽管根据1894年修改后的法案,她能够上庭作证自己的父母对自己的虐待,却由于年纪太小而不能直接起诉自己的父母,因此由公爵代为起诉。不过,又因为公爵的身份特殊,因此他也不必亲自下到法庭上坐着,而由摩根代劳。
当海伦·米勒出现在门口,旁观庭审的群众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惹得法官不满地喊了一声“秩序!”。伊莎贝拉猜想那些窃窃私语或许是因为海伦·米勒此刻实在表现得不像是一个遭受了虐待的孩子——她看上去气色红润,虽然稚气未脱,但神色却依旧沉着冷静得远远超出她年龄所应表现出的样子。今日前来旁听庭审的人群几乎将法庭的两边挤得水泄不通,坐在后面的人索性都站起了身,但这场景也似乎也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一个男人在角落里大喊了一句“野种!”,引起了好几名女士的惊呼,但是海伦·米勒只恍若未闻。
从进门到坐下,她连一次也没有向约翰·米勒与露西·米勒所在的地点看过一眼。
今天早上,切尔滕纳姆医院的两名护士将她送来了西牛津县法院,并依依不舍地在那与她告别了。若是庭审结果顺利,明天海伦·米勒便会动身前往切尔滕纳姆女子学校,从此便告别伍德斯托克的一切,过去发生的惨剧或许不会从她记忆中抹去,但决不会再影响到她全新的未来。
尽管伊莎贝拉没能得以在开庭以前见到她,与她说上几句话,问问她的近况。但是通过之前医院写来的信件,她也能得知海伦·米勒在那儿受到了十分精心的照顾——不仅仅是因为马尔堡公爵特别嘱咐了的原因,也是因为那儿的护士们十分同情她的遭遇。这个年代还没有任何儿童心理干预的观念,因此伊莎贝拉只希望海伦·米勒能够待在一个令她感到轻松愉快的环境中度过这段时间,便足够了。
而从她出庭时的表现来看,这个答案是肯定的,让伊莎贝拉松了一口气。随即将目光转移到了陪审团席位上。她急着想要确认海伦·米勒的状态,都没来得及看看与她和公爵达成了交易的劳伦斯·黑尔爵士究竟为这三桩案子安排了怎样的陪审团。
然而,放眼望去,伊莎贝拉看到的全是中年及以上的,衣着光鲜亮丽,显然是来自本地富裕的绅士阶级的男人。只是,这些一辈子吃穿不愁,成天想着的事物除了打猎便是散步的人怎么可能会明白一个穷苦无依的女孩的无奈与困难,又怎么可能去相信人性深层次中的丑恶与无耻的确存在?
伊莎贝拉正不解地想着,就听见侧身向她俯来的公爵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已经让摩根调查过了。劳伦斯·黑尔爵士的确遵守了他的承诺,这些陪审团的成员都有着非常良好的记录,大部分的时候都能给出一个公正的判决。坐在第一排最左手边的,是斯图尔特先生,他最有经验,地位也是最高的,很有可能便是这些陪审团员中的领袖,而他向来以仁慈温厚而出名。”
这时,法官轻轻敲了敲法槌,表示庭审正式开始。伊莎贝拉赶紧坐直了身子,而公爵也停止了说话。
哈里斯站起了身,向法官简要地陈述了案情,描述了几项海伦·米勒在她威廉的谈话中提到的例子——譬如说辱骂,虐待,忽视,以及殴打。即便哈里斯已经略去了不少栩栩如生的细节,却仍然引得旁观的女性接二连三地发出小声的尖叫。伊莎贝拉特别观察着陪审团团员们神情,发现他们中的确有好几个都在听到约翰·米勒与露西·米勒的所作所为时,略微动容了些——尽管她从父亲那里而得知,一个好的陪审团团员不该因为私人的感受而影响对案件的判断,她此刻却无比希望同情能在他们的心中占据上风。
随后,哈里斯列举出了具有切尔滕纳姆医院三名医生签字的报告作为证据——证实相比较起同龄人,体重与身高都达不到平均标准的海伦·米勒不仅长期处于营养不良之中,而且身体上有许多被反复虐待而留下的旧伤伤痕。同时,由于切尔滕纳姆医院从未有过海伦·米勒的就诊记录,只有她的弟弟,小约翰·米勒的,说明了约翰·米勒与露西米勒从未让海伦·米勒得到过她应接受的治疗。这些便足以证明这对夫妇不仅忽视了他们对女儿所肩负的法律责任及照料,还同时对海伦·米勒进行了惨无人道的虐待。
“法官大人,我的委托人是无辜的,他们从未对海伦·米勒犯下任何一项哈里斯先生所宣称的罪行。”
几乎是哈里斯的屁股刚刚与椅子挨上,哈利·罗宾森就站了起来,大声地向法官以及整个法庭宣告着。尽管知道以他的立场,恐怕他也没有别的其他开场白可说,伊莎贝拉还是忍不住对哈利·罗宾森产生一丝厌恶——他的年纪比哈里斯要小一些,相比起后者的稳健与冷静,哈利·罗宾森则表现得更为高调和自信一些,他的声音更高,腔调更夸张而富有感染力,还附带着一些大幅度的肢体动作,是会被她的父亲称为“趾高气扬的公鸡”那一类的律师。在他的身后,约翰·米勒与露西米勒稳如泰山一般地坐着,表情既安逸又自然,显然是认为哈利·罗宾森完全可以让他们毫发无损地走出这间房间。
“尊敬的法官,还有陪审团团员们,我相信你们都早已为人父,知道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陪审团中有不少人轻微地点了点头,“当你们的孩子犯错的时候,通常的父母会怎么做呢?训斥一番,很显然,对吗?如果是非常严重的错误呢?也许这时候孩子就需要一点疼痛来记住一个深刻的教训了,是不是?然而,如果你的孩子是一个撒谎成性,小偷小摸,而且屡教不改的坏孩子呢?”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秒。
“那么,身为父母该如何是好?难道就任由自己的孩子就这么自甘堕落,最后沦为街头的偷拐抢骗的罪犯,为欢客提供愉悦的妓|女,最后饥寒交加,凄惨无依地死去,在肮脏的地狱中永世不得翻身?在座的岂有任何一位父母忍心让这样的命运落在自己的孩子身上?然而,海伦·米勒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她身上所留下的那些伤疤,全是来自于她的父母的责之深,爱之切,为了让她回到一个体面女孩的正途上的渴望之下的无奈绝望之举。请问,这样的举动又怎能称得上是忽视与虐待?如果有人问我的意见的话,我会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比约翰·米勒与露西·米勒更加称职与充满爱意的父母了。”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低沉的喃喃声,尽管听不出是否是赞成,但至少听上去并非是坚决的否定。伊莎贝拉能看到陪审团团员们正在快速地交换着眼神。经过这段时间与哈里斯的交流,她知道这个时代的陪审团团员不像现代,会由完全不相识的陌生人组成,少数具有出庭资格的团员由于常常被邀请,彼此之间非常熟稔,因此能够快速地在案件上达成共识,只用少许的时间就能做出决定——这也意味着,律师更能够轻易地煽动起陪审团团员的感情,扭曲他们的认知。在这一点上,很难说是稳健的哈里斯会更让人信任,还是哈利·罗宾森富有感情的演讲会更具有说服力。
伊莎贝拉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
你还好吗?康斯薇露关切地问道。法庭中的人实在太多了,空气闷热得可怕。尽管西牛津县法院为伊莎贝拉与马尔堡公爵特别安排了远离人群的座位,康斯薇露身上所散发出的寒气仍然会令人感到十分突兀,于是她只好漂浮到窗外观看着法庭的进程。尽管她看不见伊莎贝拉此时强忍着怒气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她的情绪波动。
我没事。伊莎贝拉在心中回答。让陪审团团员相信黑色实际上是白色,就是律师的工作。他们就该巧舌如簧地为自己的客户辩护,无孔不入地寻找着可以辩倒对方的突破点。我了解律师,我本该习惯这一切的,只是——
只是,她现在是如此的愤懑与憋屈,恨不得自己能够亲自下场去为海伦·米勒辩护——甚至还有之后的艾格斯·米勒案件。
不论性别的话,她会成为这个时代最厉害的辩护律师,哪怕就凭她在为了海伦·米勒与艾格斯·米勒案件准备期间,为了寻找漏洞,完的堆积如山的这个时代的法律论文。
突然,她发觉公爵握住了自己的拳头,他柔和而克制的嗓音在她耳边再次响起。
“冷静,公爵夫人。总有一天,你能为成千上万受苦的女性与儿童辩护(Staycalm,Duchess。Oneday,defendingthousandsofsufferingwomenandchildreniswhatyouwillbedoing)。”
伊莎贝拉不由得向他投去了惊讶的一瞥。
双关语?还是他真的明白自己此刻的心意?
她感到心中霎时间涌起极为复杂的心绪。
他想必一定还在为爱德华的事情烦心,同时自己昨晚说出的那一番话恐怕还让他怒气尚存,他此刻的心情只会比自己更不稳定,更难以控制。既然如此,为何他还能反过来劝说自己冷静,甚至冷战似乎也没有阻止他察觉自己此刻的情绪——
为什么?
哈里斯这时站了起身,立刻便让伊莎贝拉中断了一切思绪,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法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