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大人!”
公爵将托盘放在了爱德华房间门口旁的小桌上——他没有失手将上面的牛奶与药品,还有一盘三明治打翻在地简直是一个奇迹——转身便向外走去。伊莎贝拉顾不得还在震惊中的爱德华,顾不得似乎已经如同弗兰西斯一般消失了的皮尔斯,便赶紧追了上去。
“公爵大人!”
我该怎么办?康斯薇露?我们该怎么办?你认为他看见了皮尔斯吗?
从他那一副显然见了鬼的表情来看,我会说他看见了。康斯薇露说道。看来我们现在知道只要与你有接触的鬼魂,都能被人们所看见了。
公爵走的飞快,伊莎贝拉费劲地抱着她的大裙摆迈着小碎步跟着,只能勉强让公爵保持在视线范围之内。要不是他从小到大的家教让他不至于在布伦海姆宫跑起来,伊莎贝拉敢说他现在肯定能跑多快有多快——就像恐怖电影中人们看到的鬼的第一反应。而对于公爵而言,他不仅看到了鬼,他还看见鬼与自己的妻子拉着手,更重要的是,他还看见了这个很明显是男性的鬼魂与自己视为父亲一般的老管家在接吻。
我不知道,伊莎贝拉。康斯薇露紧紧跟在她的身边,在心中发出的声音就跟她听上去一样的崩溃。这可不是我们能够随意用一个糊弄了艾略特勋爵那样的谎言糊弄过去的景象——
看在老天的份上,他看到了一切!伊莎贝拉在心里尖叫着。为什么我们谁也没听见他敲门的声音——甚至是他打开门的声音——我现在大脑里一片空白,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
因为我们都太专注于让爱德华能够看见皮尔斯了!康斯薇露说道。小心,伊莎贝拉!
但她提醒的还是太晚了,光顾着追逐公爵背影的伊莎贝拉完全没注意到走廊边上摆放着的小边桌,尽管她稍微侧了一点身子避开了,然而脚趾还是因为已经收不回来的迈步运动而狠狠地撞在了桌子腿上。伊莎贝拉倒抽一口冷气,轻轻地“啊”了一声,大脚趾传来的钻心的疼痛让她一时之间几乎无法站立。不过,这总算让公爵停下了脚步,他铁青着脸回过身来,推开离他最近的客房的房间门,扶起了伊莎贝拉,让她在客房的长沙发上坐下,同时关上了客房的门,在房间中沉默不语地来回踱着步。
“公爵大人——”
伊莎贝拉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然而她只得到了一个来自公爵的噤声的手势,他的嘴巴紧紧抿着,就像他的双唇不过是在淡粉色上细细地用黑色化了一条线一般。而他的眼神——伊莎贝拉说不出那是愤怒还是害怕,或许哪个都不是,只是震惊过头的呆滞而已。“别——就是别——说话——”公爵勉力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声音干涩得几乎像一个陌生人。伊莎贝拉只好沉默地坐在椅子上,看着他继续像只焦虑的公鸡般在房间内走来走去,同时在内心与康斯薇露商量着究竟该如何向公爵解释,以及公爵被这件事情吓傻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寂静的十多分钟之间,有数次公爵突然停住了脚步了,模样古怪地向伊莎贝拉看来,似乎想要开口问些什么,却又在僵住了几秒以后继续他不安的踱步。头几次,伊莎贝拉还会紧张地从椅背上弹起来,严阵以待着公爵可能要说出的任何的语句,然而7,8次过后,她已经不再在意公爵的脚步中的变化,也不再将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以至于公爵果真开口说话时,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你是女巫吗——我是说,你的祖上也许——你的母亲——不然的话,你究竟——”
花了伊莎贝拉一两秒才明白公爵究竟在说些什么,她知道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考虑到她之前在公爵面前所展现出的能力,但却仍然不仅为此感到了几分好笑——那些嫁给了麻瓜的女巫被丈夫发现自己的魔力时的感受估计就跟她此时的感受并无二样,伊莎贝拉想着。但她还是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尽量不让自己所感受到的滑稽从神色中表露出来,“不,我不是女巫——我想无论是我父母哪一边的祖上的血统都没有女巫的成分。那只是我的能力而已,公爵大人,我能看见一些因为未了心愿而留在世间的鬼魂,仅此而已。”
马尔堡公爵极其骇然地盯着她。倘若他是个演员,凭着这个表情,哪怕他演的是个三流惊悚片,恐怕也能获得一个奥斯卡提名。伊莎贝拉突然万分期望他的母亲或者父亲的灵魂也遗留在了布伦海姆宫,过去那些被伊莎贝拉展现了能力的人正是因为通过她而与自己痛失的挚爱相见,才没有对她流露出如同此刻的公爵一般的反应。
“但——但你的能力,”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嗓音尖利得让后世的帕瓦罗蒂都自愧不如,“那是——那毫无疑问的是死灵术,而这显然是是对上帝的亵渎,是不为教廷所容许的存在,是——”
伊莎贝拉到了此刻才突然记起,她的丈夫实际上是一个非常虔诚的圣公宗教徒。
“难不成你是在说,”她说着,已经难以按捺自己此刻所感到的荒诞从语气中透露出来,“你的妻子,是个活该被火烧死的,被上帝所不容的异端吗?”
马尔堡公爵大张着嘴,接着又合上,又张开。神色扭曲得能在爱德华·蒙克最著名的作品中占据一席之地——他看上去似乎认为答案的确是点头,但他又不愿如此地形容和称呼伊莎贝拉。而另一方面,康斯薇露则在心中劝说着伊莎贝拉——他是一百多年前的人,伊莎贝拉,他没有那么丰富的想象力,也从未接触过任何类似于这样的媒体来帮助他消化这个事实。你必须给他一点空间和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
我倒是想给他一点空间与时间。伊莎贝拉委屈地在心里嚷道。然而看他现在的这模样,恐怕下一分钟他就得给罗马教廷写信让他们派一个驱魔的牧师过来了。
英国圣公宗与罗马教廷——算了。伊莎贝拉,这其中的区别没法在一时半会给你解释清楚。康斯薇露说。
“从什么时候起——我的意思是——你从什么时候发现你可以——可以看见——”在伊莎贝拉与康斯薇露争论的几十秒钟内,公爵看上去终于稍微平静了一些,他似乎不愿再讨论这个能力究竟让自己的妻子在他心中成为了一个怎样的存在这一点,而转而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其他的部分上。
关于这个问题,伊莎贝拉先前倒是已经与康斯薇露讨论过,她们认为最好跟公爵如实阐明这一情况,否则她们还得杜撰出十几个不存在的鬼魂出来。不然一个有着能够见鬼能力的女孩却一直等到她18岁时才看见第一个鬼魂就显得太不合理了。因此,伊莎贝拉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从今年夏天开始——那时我生了一场重病。”
“不,公爵夫人,你没有生病。”公爵立刻打断了她的话语,神情也从那半是震惊半是恐惧的诡异结合转为了担忧,“你是被诅咒了——是的,没错,否则,这样邪恶而又诡谲的能力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出现在一个无辜且纯洁的少女身上。说不定,这又是库尔松夫人的所作所为——”
伊莎贝拉知道公爵正在试图用他那19世纪末的,相比之下显得十分贫瘠而狭隘的世界观企图去理解她所说的内容,尽管玛丽·库尔松也不是什么好人,但她仍然不愿这样一个莫须有而且恶毒至极的罪名被强加在她的身上,忍不住开口辩解道,“我不认为库尔松夫人该为这件事情负责,公爵大人。而且——而且这个能力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邪恶。我不会将它视为一种诅咒,相反,我认为它是一种馈赠。至今为止,这个能力为我带来的都是非常美好的回忆——”
别忘了纽约街头的那个意大利奶奶。康斯薇露提醒道。
“——几乎都是非常美好的回忆。”伊莎贝拉迅速改口,“事实上,它让我能够圆满了那些鬼魂的愿望——”
“够了——别——别再继续说下去了。”公爵猛烈地摇着头,“那些鬼魂,他们之所以留在这个世界上,是因为他们有罪,生前不曾为此而忏悔,未曾蒙主得救,因而不能进入天堂——能够见到他们,并不是什么馈赠,公爵夫人。这令我十分担忧,如果你愿意与柯林斯神父谈谈,我能肯定他可以改善你目前的这种——这种状况。”
说“好”,伊莎贝拉。康斯薇露赶在伊莎贝拉想为自己,想为弗兰西斯,想为杰奎琳小姐,想为皮尔斯辩解而说出任何一句话以前抢先开口了。我们可以以后再与公爵好好谈谈,我们可以让他慢慢接受这个事实,但不是今天,不要在他无法冷静理智的思考的时候与他争吵鬼魂究竟是不是有罪的存在,对你也好,对他也好,对你们之间的关系也好,都没有任何的益处。
“好,我会与他谈谈,如果这是你希望看到的话。”伊莎贝拉勉勉强强地答应了,这让公爵立刻便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我会让伍德明天一大早便立刻联系柯林斯神父。至于爱德华——”
“爱德华怎么了?”
伊莎贝拉登时警惕起来,打断了公爵的话。
“Well,他显然已经不再适合做布伦海姆宫的管家了。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以及健康的持续恶化——”
似乎一旦轮到了爱德华,公爵就变得冷静多了。然而,这一次,伊莎贝拉没有听从康斯薇露的劝阻。
“Bull**!你是因为适才在房间中看到的那一幕才准备辞退爱德华的!”她愤怒嚷道,尽管她内心理解这个时代的人对此持有的态度,就连康斯薇露也不是完全接受同性相爱无罪且自由这个观念。然而,她内心的怒火由于某种她还尚未意识到的原因而猛然焰火蹿天——如果他们要继续走下去,如果她要认为嫁给了马尔堡公爵的确是个正确的选择。某个声音在她心中执拗地喊着。那么这就必然是一个他们绕不过去的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