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曾听她的母亲说过一句话。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出身在一个猫咪舔水的视频都能在社交媒体上获得成千上万的转发与赞的时代,伊莎贝拉一直不太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直到如今。
晚宴过后,当载着她与公爵的马车才缓缓驶出布伦海姆宫,便立刻被外面埋伏着的几个记者围住了,他们不顾可能会被车轮碾压的危险,使劲将脸凑到了马车的窗边,企图从窗帘遮挡的缝隙里看到公爵与伊莎贝拉如今的模样,以便为他们明天即将刊登的报道添上辛辣的一笔加料。同时,他们也在高声询问着马尔堡公爵与公爵夫人是否对艾格斯·米勒的所作所为知情,对此又有什么看法,尽管知道不会得到任何回应。甚至还有人大胆地捶起了马车的外壁,即便听到了马车夫的呵斥也不曾停下。
一个接一个的报社名称从那些记者口中蹦出,表明他们当中有的是从牛津赶来的,有的是不惜千里迢迢地从伦敦搭火车前来的,以伊莎贝拉对这个电话才发明不久的时代的估计,这件事的传播速度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
昨晚,艾格斯·米勒才被警察带走;今天中午,约翰·米勒与露西·米勒作为艾格斯·米勒一案的证人才被召唤到县警察局。在十几个小时的时间内,马尔堡公爵家有个女仆犯下了谋杀案这个消息就不胫而走,在整个牛津郡传得沸沸扬扬。下午,当工人们将替换的玻璃从牛津郡的北边运过来的时候,他们也已经听说了艾格斯·米勒的事件,爱德华带着伊莎贝拉去检查工人的进度时,还没走到房间里就能听见他们的大嗓门讨论——
女仆,谋杀,新生儿。
这三大要素简直能像最鲜美的牛肝菌一般挑起任何人最敏感的神经触觉。只是爱德华与伊莎贝拉站在走廊上旁听的那几秒,那些安装玻璃的工人就已经自发地从这三大要素上发展出了不同的惊悚故事。一个坚称艾格斯·米勒肚子里的孩子是马尔堡公爵的种,为了掩盖自己有个私生子的事实才不惜让自己的情妇下手掐死婴儿,并且让警察将她抓走,以摆脱自己的嫌疑。另一个信誓旦旦地表明自己听说的是艾格斯·米勒谋杀的实际上并不是她的孩子,而是布伦海姆宫中的某个人,为了掩人耳目才编出了孩子这个故事;还有一个则认为艾格斯·米勒犯下的罪行实际上是将怀孕的公爵夫人推下了楼梯,害得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这些工人为了证实这些猜测,一个劲地缠着男仆问个不停,为此还被爱德华狠狠地呵斥了一顿。要不是因为布伦海姆宫目前极度缺乏人手,恐怕当场就已经被伊莎贝拉给辞退了。
透过被白细纱窗帘覆盖的窗户,伊莎贝拉向那被渐渐被马车甩下的记者们看去,在7,8个仍然紧追不舍的面孔中,借着昏暗的路灯,她似乎看见了一张压在帽檐下的女性侧颜,伊莎贝拉还想再看得仔细些,马车却拐了个弯,刹那便截断了她的视线。
这件事引起了媒体的注意未必不是一件坏事。她在内心对康斯薇露说道。如果艾格斯·米勒与海格·米勒的案件审理进行得不顺利,那么来自社会舆论的力量就是我们那时候能使出的一张王牌。
“别在意那些记者,公爵夫人。”公爵突然开口了,“如果您不愿再见到他们的话,我会嘱咐爱德华将他们拦在村庄的外围——”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伊莎贝拉脱口而出,她的视线不经意间与坐在对面的公爵在半空中相遇了,刹那间,一阵战栗登时爬上她的脊背;随即,公爵便默不作声地挪开了自己的双眼,改为忧郁地注视着窗外。
公爵刚才那番话难道是在关心自己?
伊莎贝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忍不住又瞥了公爵几眼——如果有任何伟大的摄影师为这一刻的公爵拍摄了一张照片,那么除了“痛苦”以外,没有其他任何的词汇能够用来作为标题。
距离从公爵的口中听到海伦·米勒的讲述,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当时伊莎贝拉所感到的那炙热得仿佛在五脏六腑间燃烧的种种震惊,愤慨,盛怒,悲哀,痛心,恨不得手刃约翰·米勒与露西·米勒的情绪已经逐渐平息,取而代之是对司法正义的渴求,是想要做点什么的急切渴求;而公爵似乎还深深陷在无尽的自责中,好似一只发现自己的巢穴被毁坏,幼崽被屠杀殆尽的巨鹰,正无助地徘徊在悬崖之边般。
如果说,马尔堡公爵只是表露出了区区一副悲伤的神情,只是为此而打碎了一只花瓶受了一点小伤的话,是无法说服伊莎贝拉这件事真切地对他有什么触动。然而,午宴结束后,公爵主动在餐厅外拦下了她——
“汤普森太太告诉我,宫殿里面还需要更多的女仆,才能按照爱德华的计划准时完成对慈善晚宴的准备——我知道这些事该由公爵夫人您来负责,只是,您整个上午都十分忙碌,而这又是一个需要立刻做出的决定,于是汤普森太太便只能直接来找我了。而我告诉她,毋需去其他的城镇村庄招聘临时的人手,布伦海姆宫短缺的女仆数量,将会由村庄里的寡妇承接,不过,放心,我已经嘱咐了汤普森太太不要给那些还有孩子要照料的寡妇安排过重的工作——”
那时伊莎贝拉狐疑又不解地注视着他,难以置信眼前说出这番话的就是昨晚为了这件事与她大吵一架的公爵。“可是,您昨晚不是说,在我们有充足人手的前提下,您根本不认为雇佣寡妇是一件有必要的事情,更谈不上是一件值得的事情。您认为照顾她们更多的是教堂的责任,而非布伦海姆宫目前的优先事务——慈善晚宴才是,而雇佣寡妇一不注意,便会给那些前来的宾客留下可够茶余饭后议论纷纷的话柄。您当时说这些话的潜台词——倘若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便是在说我的提议会对您的政治前途有所影响,而您似乎还有责怪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意思。”她禁不住反问道,言辞之间不由自主地加上了几分辛辣,似乎是要把她对于约翰·米勒的怒气稍稍释放一些在公爵身上。
“我想错了,公爵夫人,大错特错。”公爵那时露出了一个苦笑,那双浅蓝色眼中蕴含的意味像画家笔下的惊涛骇浪,成千上万吨的力量被潜藏在一张薄薄的纸后,随时像是能透出那片蓝色喷薄而出,“艾格斯·米勒与海伦·米勒的遭遇教给了我宝贵的一课,公爵夫人,倘若这么说不至于显得过于俗气的话,她们令我意识到了您的想法与建议的宝贵。我收回前一天晚上我说出的所有评价,公爵夫人,如果可以的话,我还要为我的无知与失礼诚挚地道歉——”
与那一次在库尔松夫人府上过夜时的道歉不同,这一次,马尔堡公爵确实地向伊莎贝拉低下了他那高傲的头颅,深深地向自己的妻子鞠了一躬。
伊莎贝拉没有料到自己眼前的这个冷血而又狡猾的男人竟然会为艾格斯·米勒与海伦·米勒的遭遇难过至这个地步,这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她对自己丈夫的看法。
“那些记者没有让我感到困扰,公爵。事实上,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倒是想与他们谈谈。”伊莎贝拉说着,忍不住又透过窗户向后看了一眼,但马车的后方已经没有任何人影了。倘若她适才真的在那些记者中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话,伊莎贝拉倒是挺乐意与她议论一下自己的想法——
“我不介意,公爵夫人,只是,千万小心您的——”说到这,公爵突然顿了顿,抬眼瞄了瞄伊莎贝拉,一丝淡淡的笑容突然出现在他的嘴角,“事实上,我相信您在这件事上的决断,我不会对此插手,除非您希望我这么去做。”
康斯薇露,你有没有这种感觉——马尔堡公爵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伊莎贝拉忍不住在内心向她嘟囔着。
什么,伊莎贝拉?康斯薇露恍惚地回答道。
没什么,康斯薇露。依靠着马车门的伊莎贝拉说着,慢慢伸出了自己的左手,放在身旁的座椅上。在对面的公爵看来,她只是将一只手撑在了椅子上。实际上,只有伊莎贝拉能看到,她正紧紧地握着在马车外飘着一同前进的康斯薇露的手,期望这能为她带去些微精神上的慰藉——
康斯薇露仍然没能从今天中午受到的惊吓中走出。
比起她,生长在现代,也从父亲那儿听说过几桩骇人听闻案件的伊莎贝拉反而立刻就接受了约翰·米勒这种畜生的存在,然而,对于从小锦衣玉食,活得与一位公主没有什么区别的康斯薇露而言,这样阴暗的故事,这样残忍的人心,这样悲惨又无助的遭遇,都是她不曾听说过也不曾见识过的。当公爵提起约翰·米勒对他的亲生女儿施下的暴行,以及他对他的儿子造成了怎样的影响时,康斯薇露崩溃了,她无法再继续待在餐厅中听下去,她无法接受这个世界上竟然能够存在着这样的黑暗,她直接离开了。
伊莎贝拉从未见过她展现出那样激烈的情绪——与她刚刚死去变成灵魂时相比,此刻的康斯薇露所拥有感情几乎与一个活生生的人无异——也许是因为太过于悲愤,她甚至不再是一直以来的那种浅浅的珍珠灰色,像是掺杂了墨汁一般变得更深了,简直就像是拥有了实体一般——一直到几个小时以后才恢复了原状,把伊莎贝拉吓得不轻。
你还好吗,康斯薇露。伊莎贝拉轻声在心中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