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篇报道所掀起的轩然大波远远超过阿尔伯特的想象。
公爵夫人与他所在的奥克代尔在当天下午就被闻风汹涌而来的记者与撰稿人挤满了,每个人都急切地想要第一时间得到公爵与公爵夫人对此的回应,于是将范德比尔特家的度假别墅围得水泄不通。威廉·范德比尔特不得不嘱咐女仆拉上所有窗户的窗帘,还派遣了男仆在花园里巡逻,赶走翻墙溜进来的记者。
阿尔伯特与公爵夫人因此被迫取消了当晚离开长岛前往罗德岛继续他们的蜜月的计划——不过,自从婚礼第二天早上的争吵发生过后,阿尔伯特已不认为接下来他与公爵夫人可能会有的任何旅程能够被称之为蜜月,那充其量只能算作是两个有着同样姓氏的人恰巧同时游玩同一个地点罢了,因此也没有感到遗憾。
被困在了范德比尔特家的度假别墅中阿尔伯特只得将整个夜晚的时间消磨在书房中,依靠着雪莱优美隽永的字句打发着意料之外的无聊。这间宅邸建来便只是为了让主人短暂地在此度过一个宁静的周末,欣赏风景,出海游玩,钓鱼打猎,因此室内几乎不存在任何娱乐。不过,即便有,阿尔伯特此刻身边也没有能够一同打牌,玩台球,甚至是喝一杯威士忌的同伴——艾略特在婚礼结束后两个小时内就登上了离开纽约的游轮,连带着一同离开的还有他唯一能够从伦敦赶来参加婚礼的表兄艾佛——现在想来,阿尔伯特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为何没跟着他们一起走。
然而,阿尔伯特实在是低估了那些记者为了取得独家新闻的决心。
一个格外灵活的八卦小报记者想方设法躲开了巡逻的男仆,也许他一路沿着度假别墅外生长了几十年结实的藤蔓爬上了二楼的露台,也许他找到了一扇没关严实的窗户,不管对方用了什么办法,总之,这个记者成功地用相机捕捉到了一张阿尔伯特正孤单地坐在窗边喝着威士忌的照片,于是,这本原本名不经传的小杂志第二天便被紧急送进了度假别墅,只见上面写着这样的标题:
“确认马尔堡公爵夫妇感情不合!争吵后公爵阁下独自借酒浇愁——童话背后的残酷真相。”
如果说有什么比这一文章更为糟糕的话,那便是阿斯特太太当天晚上举办的一个小型私人宴会,在席间委婉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对于马尔堡公爵与马尔堡公爵夫人之间金钱婚姻交易的不满。
“倘若马尔堡公爵所看重的是公爵夫人的教养与品格,那么自然,作为教养出一个配得上公爵的女儿的母亲是值得被我们所敬重的——哪怕是在离婚这样的丑闻过后。然而,假使这不过是用金钱买来的地位……我的意思是,纽约不乏能随手便拿出2000万美金的人,难道那便意味着他们当中的每一位都值得被我们尊为上宾吗?”
阿斯特太太带着意味深长笑容说出的这句话背后所隐含的表态迅速在纽约上流社会蔓延开来,一夜之间,范德比尔特家原本冲上顶峰的地位迅速跌落。于是,在婚礼过后的第三天清晨,威廉·范德比尔特敲响了阿尔伯特的房门。
“指望这些记者自己识趣的离开是不可能的事情了。现在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公爵大人您与康斯薇露——我的意思是,公爵夫人。请原谅我,公爵大人,我仍然不习惯那样称呼我的女儿——以一个合理的借口迅速离开美国。只要您们离开了,这件事情的发酵程度便会慢慢消散。人们是健忘的,特别是纽约上流社会的成员,不消多时,他们对您的尊重又会如同过往一般。”
你是说范德比尔特家借助公爵头衔得到的地位又会慢慢恢复到其应有的地步。阿尔伯特想着,心照不宣地与对方握了握手。
“自然,范德比尔特先生,我也认为是时候我该回到英国了。”
因此,在11月10号的下午,阿尔伯特以自己将要在上议院发表初次演讲,必须为此作出准备为由,向苦苦在屋外等待着他回应的记者们宣布他与公爵夫人将会即刻启程返回伦敦。
在离婚的财产分割中得到艾娃号的艾娃慷慨地将游艇借给了公爵夫妇,只因返程的决定作出得太过于仓促,任何有资格接待公爵这种级别的贵族的游轮都早已被订满。
于是,公爵夫妇的蜜月尚未开始便这样匆匆结束了。
在此期间,阿尔伯特与公爵夫人连一句话都没有交流过,他们只把彼此视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透明人,即便眼神不小心扫到了对方,也只当做自己在欣赏后面的家具油画。威廉·范德比尔特自然是注意到了这一异状,但他似乎对此并不在意。
老奸巨猾的老狐狸。
这个形容每次在阿尔伯特撞见威廉·范德比尔特时都会冒上他的心头。
他早该想到的,威廉·范德比尔特之所以要将公爵夫人的嫁妆以范德比尔特铁路股票的形式赠与,就是为了能够掌握股票变现这最重要也最关键的一点。他由于希望能够尽快将协议定下来,认为即便是范德比尔特家也无法在短时间内便拿出2000万美金的现金,就放宽了对于嫁妆的形式的限制,却因此而被威廉·范德比尔特摆了一道。他与阿尔伯特协议表面上的确是保证了他对这笔股票的绝对控制权,然而,由于协议上规定了这笔赠与的股票只能向与范德比尔特铁路公司有合作关系的私人银行出售,如果这些银行在没有看到公爵夫人签字的情况下就会拒绝购入,那便等于阿尔伯特获得的不过是对一堆印着数字的废纸的掌控权,金钱实际上还留在范德比尔特家父女的手上。
他必须对此做点什么。
阿尔伯特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11月12号,也就是艾娃号带着公爵夫妇离开纽约长岛的第二天,阿尔伯特让爱德华在书房里为他和公爵夫人备下丰盛的下午茶,并让安娜请公爵夫人前来。
距离英国还有5天的旅程,让阿尔伯特突然惊觉自己该与自己的妻子有一段正式的谈话。他如今仍不明白威廉·范德比尔特与艾娃·范德比尔特究竟是如何养育他们的女儿,以至于公爵夫人有时举手投足的确与一个典型的美国女继承人无异,有时又能做出一些阿尔伯特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富裕出身的大小姐竟然会干的事情。为了保险起见,当阿尔伯特在书房的长沙发上坐下,看着从书房的一侧温柔地泄入房间的夕阳是如何盈满了他的茶杯,心想,他最好还是确认一下自己的妻子是否对即将到来的贵族生活做好了准备。
为了避免如同婚礼第二天早上那样的争吵又一次爆发,阿尔伯特在公爵夫人刚刚跨进门的那一刻便立刻解释了自己的用意,以他此刻能表现出的最温和的语气。
“我希望能与你谈谈——在抵达伦敦以前,我需要保证你知晓一些重要的事情,公爵夫人。”
像一只蹑手蹑脚走进丛林的幼崽,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是否有陷阱存在的公爵夫人在他的对面坐下了,“请说,公爵大人。”她的语气就跟阿尔伯特自己的一样礼貌又疏离。
“那我便不拐弯抹角了,公爵夫人,相信你会更欣赏,也更能接受这种直接的谈话方式。”阿尔伯特说着,亲手为对方沏了一杯茶。在纽约为了婚礼而做准备的那段时期,他曾注意到公爵夫人自行向浓茶中添加牛奶与方糖的方式与她的贴身女仆和厨子为她准备的方式不同。为了能让这场谈话目前的和平气氛维持得更久一些,他便用了似乎是更被公爵夫人青睐的数量,“上一次我们交谈的时候,显然,你认为你与我之间的婚姻关系是一场刚打响的战争。”
“难道不是吗?”刚接过他递来的茶杯的公爵夫人立刻咄咄逼人地反问着。
为何自己尽量友好地说出的每句话在她眼里都像是一支即将向她射去的长箭一般?阿尔伯特无奈地想着,清了清嗓子,“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是的,你可以这么说,尽管我实在无意与你开战。抛开你在婚前欺骗我的行为而言,我仍然希望能给予我的妻子她应得的尊重——”
“别以为你脚下踩着的是一片道德高地,公爵大人,你同样也在婚前欺骗了我。”
又是一句气势汹汹的话被公爵夫人丢了过来。
这仿佛是一场狩猎游戏,阿尔伯特饶有兴致地想着,猎人是他,猎物是坐在他面前这只攻击欲|望高涨的小豹子,他即便是友好地伸出手也会被狠狠地抓挠几下。
然而,我的公爵夫人,你并不知道,几乎所有的贵族,都是上好的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