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露了两次面儿,每一次都和上一次不过隔几分钟的工夫;同时两次都问过那个小孩这句话:
“小孩儿,你听见水塘里有咕咚一下的声音没有?”
“没有,游苔莎小姐,”那小孩回答。
“好吧,”她后来说,“再待一会儿,我就进去啦;那时候,我就给你一个弯卷的六便士,放你回家。”
“谢谢你啦!游苔莎小姐,”那个疲乏了的小火夫说,同时喘的气轻松了许多。跟着游苔莎又从火旁走开,不过这一次,她去的方向却不是雨冢。她只顺着土堤,绕到房子前面的小栅栏门,在那儿站住不动,看眼前的风物。
五十码外,就是两堤相遇的畸角,上面点着祝火:土堤背处,就是那小孩的形影,仍旧像先前一样,待一会儿,就拿一块劈柴往火里投去。游苔莎只懒洋洋地老远站着,看着那小孩有时从土堤背角爬上土堤外角,站在烧着的木块旁边。晚风把劈柴的烟、小孩的头发和他那个护襟的两角,都往同一方向吹去:微风息去了,襟角和头发也跟着都静止了,烟就袅袅直上。
游苔莎正在那儿老远看着的时候,只见那小孩显然吃了一惊;他急忙溜到土堤下面,朝着白色的大栅栏门跑过去。
“怎么啦?”游苔莎问。
“一个青蛙跳到水里去啦。俺听见来着。”
“那么那是要下雨了,你快快回家去好啦。你不害怕吧?”游苔莎说得非常地急促,好像她听见小孩的报告,心要跳到喉头一般。
“俺不害怕。你不是要给俺一个弯卷的六便士吗?俺有了那个,还怕什么?”
“不错,这是六便士。你现在使劲快跑吧——别那么走——从庭园这边穿过去好啦。今儿荒原上这些小孩,没有一个比你看到更好的祝火的了。”
这小孩儿显而易见是美物享受太过,早已觉得腻烦了,所以当时很快地就往冥冥的夜色里走去了。他走了以后,游苔莎把沙漏和望远镜都放在大栅栏门旁边,跟着轻快敏捷地从小栅栏门那儿朝着土堤角上点祝火的地方一直走去。
她就在堤角下面,叫土堤把自己遮住,站着等候。过了不大的一会儿,只听堤外的水塘里,又扑通的一响。要是那小孩那时还在那儿,那他一定要说水里又跳进一个青蛙去了;但是那声音,据大多数的人听来,却很像一块石头落到水里。跟着游苔莎上了土堤。
“啊?”她说,跟着屏息敛气地等候。
一个男人的形影,顶着谷底的低天,应声在水塘靠外那一面,模模糊糊地出现。他绕过水塘,跳上土堤,在游苔莎身旁站定。只听那时游苔莎不觉低声一笑;这是这个女孩子今天晚上嘴里发出来的第三种声音。头一种是她在雨冢上发的,表示焦灼;第二种是她在山岗上发的,表示不耐烦;现在这第三种是表示胜利的欢悦。她一言不发,只喜眉笑眼地看着那个男人,好像他就是她从混沌之中创造出来的一件奇罕东西。
“你瞧,我到底来啦,”那个男人说;只见他正是韦狄。“你就老没有让我安静的时候。你别搅我成不成?今儿一整晚上,你那祝火就老没离我的眼睛。”这些话里头,不免含着感情,并且说来的时候,好像是小心翼翼,勉强保持,才能音调平稳,没露出过分的激动。
那个女孩子,本没想到她的情人会这样强自抑制,所以她看到这样,她自己也好像强自抑制起来。“当然你看得见我的祝火,”她故意作出心情慵懒的安静态度来说。“荒原上别的人,在十一月五号都点祝火,我怎么就不该学一学他们,也点一个哪?”
“我知道你这是为我点的。”
“你怎么知道是为你点的?自从你——自从你选中了她,和她搞到一块儿,把我完全甩开了,好像你从前那样决无翻悔,把我当作了你的命根子,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似的——自从那时候以后,我就没再跟你说过话呀。”
“游苔莎!去年秋天,就是今天这个日子,也就在现在这个地点上,你也点了一个跟今天一模一样的祝火作信号,约我来跟你见面,那种情况,你说我会忘记吗?要是不为同样的目的,那斐伊舰长门外头,为什么又点起同样的祝火来了哪?”
“不错,不错——那我承认,”游苔莎低声喊着说;只见她的态度和声音,外面好像冷淡,骨子里却很热烈,这是她个人所特有的。“不过你别一开口就对我说你刚说的这种话,戴芒;你要是老说这种话,那你可就要逼我把我自己本来不愿意说的话说出来了。我本来是不理你的了,并且下了决心,不再想你了;不过我今儿又听见了这个消息,让我觉得你对我还忠心,所以才跑出来点了这个祝火。”
“你听见什么消息啦,会让你这样想?”韦狄吃了一惊问。
“我听说你没跟她结婚!”游苔莎兴高采烈地嘟囔着说。“我知道这是因为你顶爱我,所以才不能跟她结婚……戴芒,你的心太狠了,就能把我甩了;我曾说过,我永远也不能饶恕你——就是现在,我也不能完全饶恕你,凡是有点气性的女人,对于这种事,都不能太马虎。”
“要是我原先就知道,你叫我来,只是为的来责问我,那我就不来了。”
“不过现在我不在乎了。既是你并没跟她结婚,又回到我这儿来了,那我现在就饶恕了你了!”
“谁告诉你的,说我没跟她结婚?”
“我外祖告诉我的。他今天出了一趟远门儿,回来的时候,路上遇见了一个人,对他说有两个人要结婚没结成;他只猜想或者是你;我可知道一定是你。”
“还有别的人知道这件事吗?”
“我想没有吧。我说,戴芒,你现在看出来我点这个祝火的用意了吧?要是我认为你已经成了那个女人的丈夫了,那你就不该想我会点这个祝火。你那么想,就是侮辱我的自尊心了。”
韦狄并没回答;他显然是曾经那么想过。
“你当真以为我相信你已经结了婚了吗?”她很恳切地又问了一遍。“要是你当真那样,那你就是冤枉我了;要是你居然能把我看得那样卑鄙,那叫我怎么受得了哪!戴芒,你这个人,真配不上我;我明明知道你配不上我,可是我又不由得爱你!好吧,不用管啦,随它去吧,我只有尽力忍受你对我那种卑鄙的想法就是了。”说到这儿,她见韦狄还是没有什么表示,就不由得心中焦灼,难以掩饰,接着问:“我问你,你不能把我摆脱开,你还是要爱我比爱什么都厉害,是不是?”
“当然是喽;要不是,那我为什么可来了哪?”韦狄带出极易触动的样子来说。“不过你既然这样温语褒奖,说我这样不好,那样不高,那就是我对你忠心到底,也算不得什么大好处了。本来我这样一无可取,如果要说的话,应该由我来说,出自你的口中,就刺耳不受听了。不过我这个人,生来就是倒霉的脾气,点火就着,太容易动感情了,我要活着,就得听这种脾气的制伏,受女人的摧折羞辱。我从工程师降到店小二,都是这种脾气把我害的:至于后面还有什么更倒霉的步数等着我,我还不知道哪。”他仍旧神情郁郁地看着游苔莎。
游苔莎趁着韦狄看她那一瞬的机会,把围巾往后推开,叫火光照到她脸上和脖子上,微笑着问:“你在外面这几年,曾见过比这更好的吗?”
游苔莎那个人,自然不会没有确实把握而就置身危地的。只听韦狄安安静静地回答说:“没有。”
“就是朵荪的肩膀上也没有吗?”
“朵荪只是一个天真烂漫令人可爱的女人。”
“那跟我这个话没有关系,”游苔莎一下就生嗔发怒,大声喊着说。“咱们要把她撂开;现在咱们心里头,只许有你我两个人。”接着她把韦狄看了老半天,才又恢复了原先那样外冷内热的态度说:“算了吧,算了吧,我这个话,本来不该说,本来是女人不能说的;不过我现在可不能自持而要对你承认了:一直到两个钟头以前,我还认为你完全把我甩了哪;我心里叫那种念头搅得那么烦闷,简直叫人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