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这位惊惶失措的女孩子硬按在一把椅子上,自己走到外屋,把门开开。只见阚特大爷已经进了紧在外面的过道儿,和仍旧站在房子前面那些人一同唱和。他走进屋里,带着只顾别的事儿,视而不见眼前的样子,朝着韦狄点头,把嘴仍旧张着,脸红筋浮地使劲和大家一齐高唱。唱完了,他热热烈烈地说:“给你们新夫妻道喜,上帝给你们加福!”
“谢谢你们,”韦狄把一腔的怒气都冷冷地表现在脸上说。只见他的面色,好像雷雨阴沉的天色。
同时阚特大爷屁股后头,跟了一大群人,其中有费韦、克锐、赫飞、掘泥炭的赛姆,还有十来多个别的人,都朝着韦狄,满脸含笑;并且朝着他的桌子、他的椅子,同样地满脸含笑;因为他们爱屋及乌,愿意对于主人的东西,像对于主人自己一般,一视同仁。
“咱们到底没能走到姚伯太太前面去,”费韦说,因为他们站立的公用间,和那两个女人坐着的里屋,只隔一道玻璃隔断,所以费韦隔着这道玻璃隔断,认出姚伯太太的帽子来。“韦狄先生,你不知道,俺们本是没按道儿,一直穿过来的,姚伯太太可转弯抹角,走的是正路。”
“哟,俺都看见新娘子的小脑袋瓜儿啦,”阚特大爷说,因为他也往那一方面瞅去,看见了朵荪:那时朵荪正手足无措、满心苦恼,坐在她伯母身旁,静静等候。“看样子还没安置妥当哪,哈,哈,有的是工夫。”
韦狄并没作答;他大概觉得,他款待他们越早,他们走得也就越早,所以伸手拿出一个砂瓶来;这样一来,所有一切都马上平添了一层温暖的光辉。
“俺一看就知道这一定是好酒,”阚特大爷说;他的样子极其体面,仿佛他很讲礼貌,不能见了酒就急着要喝似的。
“不错,”韦狄说,“这是些陈蜜酒。我希望你们都爱喝。”
“哦,不错,不错!”来宾们都用热烈诚恳的口气回答;这种口气,本是客气的礼貌和真心的感激恰巧吻合的时候自然的流露。“普天之下,没有比这个再好的了。”
“俺敢起誓,没有比这个再好的,”阚特大爷又描了一句。“蜜酒唯一的毛病,就是劲头儿太大,喝了老把人醉得不容易醒过来。不过明儿是礼拜,谢谢上帝。”
“从前有一回,俺就喝了一点儿,就觉得胆子大了,和一个大兵一样,”克锐说。
“你要是再喝了,还要那样,”韦狄屈尊俯就地说。“街坊们,你们用瓷杯啊,还是用玻璃杯?”
“要是你不在乎,那俺们就用一个大杯,轮流着传好啦。那比滴滴拉拉地倒好得多了。”
“滑不叽溜的玻璃杯才该摔哪,”阚特大爷说。“一桩东西,不能放在火上温,还有什么用处?街坊们,你们说有什么用处?”
“不错,”赛姆说;跟着蜜酒就传递起来。
“俺说,韦狄先生,”提摩太·费韦觉得应该奉承几句才好,于是说,“结婚本是好事;你那位新人,又是金刚钻一般的人物,这是俺敢说的。不错,”他又朝着阚特大爷接着说,说的时候,故意把嗓音提高,好让隔壁屋里的人都听见;“新娘子她爹(说到这儿,费韦把头朝着隔壁一点,)是一个再正直没有的人啦。他一听说有什么鬼鬼祟祟的勾当,就马上忍不住生起气来。”
“那很危险吗?”克锐问。
“这方近左右,没有几个能和姚伯街坊①的肩膀儿取齐的,”赛姆说。“只要有游行会②,他准在前面的音乐队里吹单簧管,吹得真起劲儿,好像是他一辈子,除了单簧管,没动过别的东西似的。刚一到了教堂门口,他就又急忙扔了单簧管,跑上楼厢,抓起低音提琴来就吱吱地拉,也是拉得顶起劲儿,好像是他除了低音提琴,从来没动过别的乐器似的。人家都说——凡是真懂得音乐的人都说:‘真的,这跟刚才俺看见那个吹单簧管吹得那么好的,绝不像一个人!’”
① 姚伯街坊:《哈代前传》里说,“哈代的祖父年轻的时候,喜爱音乐,为教堂乐队的低音提琴手。……哈代虽不及亲见其祖父,但《还乡》里费韦讲朵荪的父亲演奏盛况,却无疑问,是老哈代当年奏乐的传说,而出之以夸张与幽默。”
② 游行会:英国乡村的一种互助会,养老送终皆有资助。每年举行联欢会一次,绕区游行并跳舞。
“俺还想得起那种情况来,”那个斫常青棘的樵夫说。“一个人能把整个的管子都把过来,指法还要不乱,真了不得。”
“还有王埤①教堂的故事哪,”费韦又开了头说,好像一个人掘开了一个里面蕴藏着同样趣味的新矿苗似的。
① 王埤:底本为埤尔·锐直。
韦狄喘的气,表示他的烦躁已经到了难以忍耐的程度了,同时他从隔断上,往那一对被囚的女人看去。
“他老是每礼拜天下午上王埤去找他的老朋友安坠·布昂;安坠是那儿吹第一单簧管的,也是一个好人,不过他奏起乐来,可总有点吱呀吱呀的声音,你们还记得吧?”
“不错,是那样。”
“作礼拜的时候,姚伯街坊总要替安坠一会儿,好让安坠稍微打个盹儿,这凡是朋友都要这样作的。”
“凡是朋友都要这样作,”阚特大爷说,同时其余的听者,也都用把脑袋一点的简单方法,表示同意。
“说也奇怪,安坠刚一打盹儿,姚伯街坊刚一把他的头一口气吹到安坠的单簧管里,跟着教堂里那些人,一个一个马上就都觉出来,他们中间有了不平凡的人了。大家全体,没有一个不转过脸去看的,并且嘴里都说,‘啊,俺早就知道一定是他么。’有一个礼拜,俺记得特别清楚——那天正赶着拉低音提琴,姚伯先生就把他自己的低音提琴带去了。奏的是第一百三十三章①,谱子是《里地亚》②。他们唱到‘芬芳的膏油,流在他的胡须和长袍上’那一句,正是姚伯街坊奏到酣畅痛快的时候,只见他把弓子往弦上一拉,劲头那么大,连提琴都差一点儿没让他拉成两截儿。教堂里所有的窗户,全都震动起来啦,像打了个沉雷一样。忌本老牧师,穿着件神圣的大白袍③,却很自然地和穿着平常衣服一样,把手举起,他的神气好像是说,‘但愿我们的教区里也出这样一个人才好!’但是,所有王埤那些人,没有一个能和姚伯街坊比的。”
① 第一百三十三章:指《旧约·诗篇》里那一章而言;是每月二十八号作早祷唱的。本文为:“看哪,弟兄和睦同居,是何等的善,何等的美。这好比那贵重的油,浇在亚化的头上,流到胡须,又流到衣襟。”本书后面引的那一句,和《公诗书》以及《钦定圣经》不一样,是退特和布锐兑改订的词句。
② 《里地亚》:《诗篇》乐调名。《哈代前传》里,说到哈代的祖父那时候教堂唱诗的情况说:“他们唱诗的时候,完全依据退特和布锐兑的《诗篇》乐调,像《老第一百》,《里地亚》……。”
③ 神圣的大白袍;一种宽大白纱作的长袍,英国教教会的牧师作礼拜的时候穿的。
“窗户都震动啦?那不危险吗?”克锐说。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所有的人,听了这番形容,都只有怔怔地坐在那儿对姚伯先生钦慕了;那位故去的姚伯先生,在那个值得纪念的下午所奏的奇技,也和法锐奈利在众公主面前的歌喉①,谢立丹著名的《比格姆演》②以及其它情况相同的事例一样,因为幸而一去不返,难以再现于世上,它的光辉才日积月累,更加伟大;假使能用比较批评法把它批评一下,那它的光辉也许就要减少许多了。
① 法锐奈利(1705…1782):意大利歌唱家,曾在西班牙腓力浦第五的宫廷里供奉过。他对国王一家演唱时,极得常识,腓力浦要他永留西班牙。
② 谢立丹(1751…1816):英国戏剧家兼政治家。印度总督华伦·亥司廷受国会弹劾的时候,谢立丹当时是议员,有一篇演说,攻击他种种不当的措置,对于他在印度对印度的王后等勒索财物,特别攻击。那篇演说,叫做《比格姆演说》。比格姆就是印度的王后或者贵妇人的意思。
“谁也没想到,在所有的人里面,他会在正当年的时候,一病不起,大家都认为,别人都死光了,才能轮到他呢,”赫飞说。
“唉,说的是啊;姚伯街坊要伸腿以前头几个月,就病得好像土已经埋到半截儿了。那时候女人们常到绿山会上去赛跑①,赢了的能得女小褂和袍子料儿。俺家里的,那时候还是个长腿长脚的妞儿哪,老蹦蹦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