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三瞪了她一阵,瞪不去凤影将军唇角边的笑意,要付诸武力却又底气不足,最后只好泄气的放弃,把头搁在膝上,闷着声道:“那个可恶的女人说我不但生得比她好,而且看起来也要比她小,她才不要一辈子做个照顾弟弟的好姐姐。”
想起他一笑便可令他倒退十数年光阴的那一对酒窝及虎牙,风独影唇角的弧度越发的勾得大,最后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这姑娘倒是有意思。”笑声传出时,易三的头埋得更深了,未曾束起的长发垂落,便将整张脸都遮了。见他如此,风独影倒是收了笑,问他:“那后来呢?”
“我自出生便与家里的人有些不同,而且自小性子怪异,说话做事老与他们格格不入,很不讨他们喜欢。而她从小到大都是长辈们嘉许的对象,所以得知她的心意后,长辈们都答应了她跟我二哥的亲事。”易三依旧埋着头,声音很是沮丧,“而我后来因为在家族前途上说了些被他们视为大逆不道的话,不但惹怒了当家的大哥,那些长辈们更是气得要当场把我斩了,还是我二哥给说情,大哥他们才算同意饶我性命,但把我从家中剔名赶出,一生一世都不许回去。”说到最后,他微微侧首,长发倾向脑后,露出脸来,目光却是望向天际的明月,神情伤感。
易三的这番话虽然说得颇是隐晦,但风独影历经乱世,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遇过,所以并不惊奇亦不追问,这世上总有些难以与人言说的隐事。侧首看他垂首倚膝,眉笼郁色,墨泉似的长发披泻而下,月华之下流淌着幽幽银蓝之光,一时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手的瞬间,只觉掌下的长发柔滑如丝绸,竟是舍不得放手。
等到易三惊讶的抬首之时,风独影才醒悟,立时耳根处发烫,但她强作镇定,就连根手指头都没动一下。所以易三看到的只是冷然沉着的凤影将军伸着手如同抚摸宠物一般的摸着他的头,于是易三公子震怒,冲着凤影将军喷火:“本公子的头是你能摸的吗!”
“噗哧!”易三公子愤怒得露出尖尖虎牙的模样只博得凤影将军忍俊不禁,收回了手,亦消了那层尴尬,“你这般忽喜忽怒忽忧忽悲的性子,怪不得那姑娘如此。”
这话又击中了易三的死穴,就好比在气鼓鼓的牛皮上扎了一针,顿时怒火一泻千里,可怎能三番两次的在风独影面前失了颜面呢,所以转过身摆出恼恨模样,“哼,本公子之好汝等岂能识也。唉……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啊。”他连连叹息,然后抬头冲着天边明月吟叹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为君之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吟到最后,放长了音调反复吟着“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吟着吟着,思及少时家人的冷淡,及长后又遭绝情驱赶,这些年来流浪天涯,虽走遍河山,虽揽美景,虽享良辰,虽拥美人,虽醉酒尽欢,虽畅笑天地……却不曾求得知己半个,一路行来只是形单影只,亦无可归之处,一时不由生出寂寥遗憾之情,面上便显出郁抑之色。'注○3'
听着他吟哦之声越来越慢,音调里慢慢凝结郁情,于是风独影移眸看他。那刻易三仰首望向夜空,侧面的弧线优美如画,可风独影触目之际如遭雷击,全身剧震,瞬即出手如电,五指扣住了易三的下巴,颤声喝道:“你是谁?”
那一下,五指发力,直捏得易三惨叫连连:“你干什么?你捏我干么?快放手!痛死我了!”
风独影一惊,然后回神,指下放松,可依旧没有放开易三的下巴,扳过了他的脸,伸出左手在他脸上摸索着,看有否易容,但指下的皮肤光洁温暖,完全不可能是一张假的面皮,于是再次转过他的脸,目光在他的侧面巡视,那眉目间的弧度是如此的完美却又是如此刻骨铭心的熟悉,她胸口一窒,喃喃道:“原来不是我做梦,我看到的是你……”
易三伸手用尽全力扯开了她的手,然后一边吸气一边揉着自己的下巴,瞪着风独影:“你……”只及开口,目光与风独影相遇,顿心神一震。那个一身锐气高不可攀的凤影将军,此刻神情恍惚,眼眸如喜似悲如梦似醒,仿佛是看着他,又仿佛是看着另一人,那样复杂的目光只看得他周身悚然,再也说不出话来。
两人就这样目光相对,彼此不言不语,神情各异。
许久,风独影收敛了神思,然后移开眼眸,将目光转向大海。
易三摸着犹自疼痛的下巴,想起风独影方才激动的神色奇怪的言语,忍了半晌,终还是打破了沉静问道:“你怎么了?”
话音落时,一阵潮水涌至,拍打着海岸,激起数尺高的浪滔,然后哗啦啦的落下,水珠溅起,飞落礁石,那冰凉的水滴落在面上,如同记忆里那冰寒的剑光,顿令得风独影浑身一抖,几乎忍不住要抬臂抱住双肩,但长年征战累下的镇定让她依旧端坐如山。静静望着大海,半晌后仿佛是下定了决心,移回目光望住易三,启口,声音有些暗哑:“你侧着脸时,眉眼间很像一个人。”
“哦?”易三心中一动,“像谁?”
风独影望着他,不眨眼,那一刻易三也无法辨清她的眼神。“像我的哥哥。”
听到这个回答,易三松了一口气,然后道:“你有六个兄长,我像哪一个?是不是像你四哥。”怎么说那个丰极也是被誉为天下第一的美男子。
风独影摇头:“不是,是像我的亲哥哥。”
“啊?”这一下易三吃惊了,“你有亲哥哥?”这可是从没听说过,天下间都知道他们八个俱是孤儿,是在少时相遇,尔后结拜为兄弟妹的。
风独影的目光又移开了,沉默的望着夜空,面上恍然,神思似乎也不在这里了。
易三看她那模样只是淡淡一笑,伸手将茶杯斟满,递至她身前,“如此良宵……”抬手又指了指自己了,笑若青天朗月,“又有如此良人,最是适合倾怀诉衷了。”
风独影心中一动,转头看着他,默然片刻,接过了茶杯,然后依旧转回头望着大海,静静的啜着茶。凉了的茶水微有些涩苦,只是一脉桂香却在鼻尖盈绕,吸入心肺之时,那翻涌着的心绪亦随着这一股清凉而慢慢归于平静。
一旁,易三自袖中取出竹笛,再次悠悠吹奏一曲。
耳边笛音清扬,齿间桂香淡雅,月华星辉,如水似纱,铺展天地。
“其实我本不知道的,当初与他分开之时我还是个婴儿,这些都是大哥后来告诉我的。”
月夜良宵,海风清凉,在这浩瀚的东溟海边,有人启开了尘封的往事,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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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知道,在大东之前是历经了七十多年的乱世。中原大地,割据纷争,今朝是李皇帝的天下,明朝便是张大王的子民,天下战争频仍动乱不安,百姓颠沛流离民不聊生,那时候多是枯骨千里饿殍满野。”
易三颔首,他离家游历之时,天下已算大定,虽不曾历乱世之苦,但这些年所到之处亦曾听一些老人提过往日之痛事。“你们八人结束了乱世,光这一点便是予天下有大功。”
风独影的目光穿透无垠大海,遥遥落向昔日:“在二十多年前,在北方的浦城,曾有过一次惨烈的屠城,那就是臭名远扬的浦城十日屠。大哥便是浦城人,我也是。”
易三闻之心惊。当年乱世之中,攻下城的胜利之军屡有屠城之举,但那多是遭到强硬抵抗后的报复行为,进城之时会屠杀抢掠个一两日,却只有当年浦城是整整屠戮十日,以至繁华的浦城成为一座空城死城,至今依未能恢复元气。
“当年杨温踞守浦城,王铎攻打了七天七夜才攻下此城,城破之日即纵兵屠戮,十日不封刀,烧杀淫掠,无所不至。”提起当年惨剧,风独影目中射出愤恨之色。“大哥的亲人全部惨遭杀害,只他一人躲在树上逃过一劫,那年他十岁。但那只是屠城的第一日,在后来的那几日里,大哥东躲西窜,想逃出城去,然后有一日他为避屠城士兵而躲进了城效的一座荒宅里,在那里他碰到了一个跟他一般大的少年。那少年怀中抱着一个婴儿,正咬破了手指喂那婴儿喝血,见大哥闯了进来,赶忙抱起婴儿就要躲,可外面却传来了那些士兵的声音,而荒宅里四壁空空无处可藏。”
“那……你大哥怎么逃出来的?”易三忍不住插口问道。
风独影停顿了会儿,目光微垂,面上却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淡笑。“危急之刻,那少年把婴儿往大哥怀中一放,道我去引开他们,请你护好我的妹妹,若我活着我就来接她,若我死了,那你就把我妹妹养大以报我今日救你一命。然后那少年就跳出荒宅奔逃而去,屋外的士兵们果然追着少年去了,大哥便趁机抱着婴儿逃走。”
易三于是明白了,“那个引开追兵的少年就是你的亲哥哥,那个婴儿就是你。”
“嗯。”风独影点头,凤目里眸光清亮柔和,“那就是我的亲哥哥,那么小的时候便以血养我以命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