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叶争流不擅于对付他的蛊术一样,应鸾星也很不擅于……对付这些不知是生是死的东西。
蛊虫对这些烟雾似的魂灵怨气毫无作用。应鸾星用刀锋劈过一具具空落的尸身,那感觉像是斩开一段长风。空气被他的刀刃划过,然后那些魂灵的模样又重新合拢。
众鬼尖哭利笑,像是在嘲笑他的白费力气,下一秒钟,应鸾星的双耳忽然蜿蜒地流下两道深浓的鲜血。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两下,猛然抬起头来,刀锋唰地一声同时朝四面八方绽开,生生清出一立之地。
应鸾星像是一头正在觅食的伤兽一样,恶狠狠地盯住了叶争流。
他阴沉道:“有鬼又如何?他们活时我尚且不怕,如今成了鬼,又有什么可以担忧?”
“这世上没有鬼,他们早就成为祭品献给了神——你费劲心思,也不过是让我重新再杀一遍罢了。”
“别想用幻术蒙蔽我的感觉,我知道这世上没有鬼魂!”
这一番话字字声声,何其铿锵有力。
然而叶争流却只从他上扬的声调里听出了隐隐的动摇。
应鸾星话音刚落,便有如一瓢冷水飞溅进滚烫的油锅。
刹那间,众鬼烟尘齐飞,咆哮和愤怒一同在鬼魂中炸响。层层叠叠的“应——鸾——星——”之声,带着浩浩汤汤的回音,席卷着生与惨死的界限,便如翻滚的血河一般,要将应鸾星立毙当中。
即便是人世间最英勇的武士,大概也要在这片修罗炼狱里惨然失色。
成千上万的鬼魂共同咆哮着一个相同的名字,死者的怨恨借助悲悯的诗句重降人间,团团围住邪神最为忠诚也最偏执的那把尖刀。
一双双枯瘦结痂、骨肉分离的手掌密密麻麻地伸向应鸾星,若从高处俯视而下,看起来就像天下间最怪异的一丛花。
他们诡异地笑着,一声一声拖着腔调,前一个人的话尾压着后一个人的话头,听起来便仿佛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回响。
“应殿主,你不相信有鬼,那相不相信有报应……”
“应鸾星,三十多年了,你当真每个夜里都能睡得着?”
“小鸾哥,小鸾哥,你怎么把我们都杀了……”
“神祭、神祭,拿你祭给你的神明好不好……”
作为技能的施放者,叶争流把所有的一切收归眼底。
或许世上当真没有鬼魂,如今出现在此处的一个个面目模糊的鬼影,不过是怨气、是报应、是应鸾星潜意识里对于所有恶行的具象化。
他们来自于千年前诗人的一场宏大幻想,最终借助叶争流的卡力在此地成真。
但事至如今,他们的来历反而不重要了。
——最起码对应鸾星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了。
应鸾星被过去所有的杀戮团团围住,尖锐的鬼哭声让他双耳流血,冰冷含怨的幽幽鬼气,也一丝一缕如同蛊虫一样侵入他的脏腑。
或许是讽刺,或许是某种命运的镜像,在临近死亡的这一刻,应鸾星所感受到的一切,竟和那些曾经由他亲自献给神明的祭品们死前的感受一模一样。
应鸾星奔走、挥刀、咳出血来又再次嘶吼。
即使已经行到穷途末路,他仍然满怀杀意地与这些无法毁灭的敌人交战,却不能杀死他们第二次。
当第一只蛊虫毫无预兆地停下翅膀,僵硬地跌落泥土之际,命运便已经盖下一个尘埃落定的预兆。
终于,大片大片的蛊虫如细雨般铺满了地面,应鸾星挥刀的速度越来越慢。他身处在众鬼的追逐与撕扯之中,可怕的乌紫一层一层地渡上他的脸。
……继所有的蛊虫不能动弹以后,是应鸾星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那一刻,叶争流眼前忽然浮现出了浮生岛上那座塔状的高耸祭台。当应鸾星跌倒在地时,她便仿佛亲见一座高塔的崩塌。
应鸾星曾经对叶争流说:“从今以后,你跟着我,天下间无人不可杀。”
可能是掌握他人性命的滋味会冲昏头脑,才让人变得如此傲慢。
应鸾星竟然忘记了,假如叶争流当真按照他说的那样,那自然可以来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