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发亮,她从那些肉身上看到了花花绿绿的钞票,哪能不笑呢。如果那些鱼是我的,我也会笑,我要大笑,笑昏死过去!可是那些鱼不是我的,是小夭那娼妇的!
我劝你们不要高兴得过早,干娘教我的方法,我是会用的。现在时机还不成熟,我得忍耐些日子。鱼长到半斤左右,成谷就在塘边搭了一架草棚,晚上就在草棚里睡觉。这也难不住我,你总有不在草棚里的时候。
可恨的不是成谷,是那该死的老头子,他见大儿子发财了,大儿子帮他把老房子那几张烂椽板给换了,就心甘情愿去舔小夭的屁眼,成谷不在草棚的时候,他就去蹲在草棚的门边抽烟。他看鱼的样子跟小夭看鱼的样子一模一样。小夭可以笑眯眯的,你笑眯眯干什么?未必这鱼是你的?到时候你腥也闻不到,不信等着瞧!
成米(1)
许多人打着责任的幌子,把人性抹杀得干净净。
她是跟我学的吧。她总是骂我无用,可她却跟我学。
或许她早就会了。我们是一路货!
我跟苗青一样,都很孤独,像狼一样孤独。这么说不对,苗青的孤独是一只母鸡的孤独,她看重的是别人生的蛋比她多,比她大,别人孵出的小鸡比她的漂亮。
她不配作一匹母狼。狼是荒原上的流亡者,狼的身上蕴含着许多让我们感动的因素。比如它的忠诚。
人性哪里是“性”所能概括,哪里是“动物性”所能概括——有的理论家说,人性的本质就是动物性,他们不知道,人性真正的本质,恰恰是对动物性的克服——人性的最主要构件,应该是良心。我拒绝道德,但我要良心。良心高于道德。道德是社会的基础,良心是法律的基础。良心是人格最本质的体现。教人有良心,也是对人格最本质的尊重。
有良心者何在?我的身边是很难看到的。
我讲这些话,首先是由爸的生活状态引发的。他已经苍老得不像话了。提议给他做棺材的时候,他还用不着棺材,现在他真的是要进棺材的样子了。从他面前走过,可以清晰地听到他身体里血液吱嘎乱叫的声响。那一辆大车,已经朽了,垮了,无法上路了。然而,摆在他面前的路又是那么艰难、崎岖,他不能够停下来,就只能折磨他的血液。我是从爸的身上听出人的血液其实不是流汁,而是木质,就像大车的辐条。它比骨头柔软,也比骨头耐用,但终究是要断裂的。爸的血液就要断裂了,那吱嘎乱响的声音让我做噩梦。
人在走向衰亡的同时也要减轻体重,这一现象证明人不仅跟动物一样,也跟植物一样。爸的体重减轻了不少,以前他有一百二十斤,这一百二十斤体重暴发出的力量,恐怕有三百斤,五丈几兄弟拆我们房子的时候,他操起木杠要上房去拼命的情景,让我称出了那股力量的斤两。现在,他最多八十斤了,甚至只有七十斤,那天山花把鸡毛毽子扔到瓦沟里去了,他去帮她取,站在大板凳上够不着,见我回来,就让我站上去,再抱起他。我使了很大的力,没想到他轻如鸿毛,我差点被自己发出的力浮荡到天上去了。
这都是谁造成的?大自然的规律是次要的,成豆才是元凶。当一大家人住在一起,几乎所有人都在责怪我懒的时候,他们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成豆也跟我一样懒;同时他们也忽略了一个前提:我懒,是因为有人干活。分家之后,我的情况是照样有人干活,苗青不仅白天干,半夜也干,成豆就不一样了,爸虽然喜欢干活,可他已经干不下来了。他的骨头比不上岁月的顽强。岁月看不见,可它比人骨头顽强,成豆却无视这一点,打牌打到了几十里之外,最远的一次,走到了关门岩,也就是舅舅的村子。他本来是去跟舅舅商量买牛的,可舅舅那些天正犯疯病,怂恿着一群狗跟着他到县城找耍子儿去了,成豆就约舅舅的儿子员文打牌,员文近年来石匠活做不走,沦落为赌棍,吃饭的时候也把碗当成麻将,使劲地捻,希望捻出麻将的点子,据说他捻缺了好几只碗,大指拇上常年缠着纱布,那是被碗渣划破的。
成豆跟员文二人一拍即合,在一个癞子家里打了三天两夜,结果,成豆带去买牛的七百块钱,输了个精光。
这大半年来,他打牌的时间少了,成天穿得光光鲜鲜,间天洗一次头,清早出门,黄昏才归,他到底干什么去了?他根本没把爸的死活放在眼里。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呀,到陡峭的山上砍了柴,还要自己背回来。我见过他砍柴的样子,弯刀剁在青冈棒上,抵不上岩鹰的翅膀拍击一下,砍数十刀,青冈棒才裂开一个樱桃小口。青冈棒在讥笑他呢。他背柴的样子就更不用说了,苍天之下,他的身影比土地还低。砍柴背柴尚为小可,他挞田埂的时候我是最不忍看的,双脚踩在齐膝深的水田里,铁耙抓一点泥,眼膏似的敷在田埂上,每抓几铁耙,他就站下来,铁耙撑在胯下,双手掌住腰呼痛:“哎哟——”每一次听到这声音,我就偷偷流泪。我讨厌男人流泪。我为四吉流过泪,为爸流过泪,发誓再不为任何一个人流泪了。
成米(2)
我为什么要流泪呢,我与这个世界之间,只有冰冷的联系。泪水不会为我打开星星的花园!
我想到人性,另一个原因就是苗青。重复的话不说,只说最近的情况。她的病态好像越来越深沉了,因为她的眼光经常发直。一度时期,我生怕她走向舅舅的路,现在看来不会。舅舅的思维是辐射型的,因此我们把他叫疯子,苗青的思维却是直线型的,直线型思维的人不应该叫疯子,而应该叫偏执狂。偏执狂是人性中最可怕的因素,哪怕是出自善良的动机,一样是可怕的。历史上许许多多的坏事甚至洪水般的灾难,就是那些得了偏执狂的人干出来的。
苗青跟她干娘接触的时候更多了,两人像在搞地下工作。她干娘就是偏执狂的代表,苗青跟她学,不会得到第三种现实的快乐,只会走极端,我不能不为此担心。她不懂得幸福的基本要素。幸福或者不幸福,并非客观事件,而是那些事件给予我们的影响,和我们对它的看法,人们不受事物的影响,却受他们对事物的想法的影响。轻松愉快的精神是获得幸福的要素,健康有助于精神愉快,但要精神愉快,仅身体健康还不够;一个身体健康的人可能终日愁眉苦脸,悒郁不堪,忧郁根系于一个人的敏感性和他的体力、生命力的一般关系中。不正常的敏感性会导致精神的不平衡。
世上之事,有其利也就有其弊,有弊的事亦必有利,被忧郁充满的人,所遭遇和必须克服的困厄苦难多半是想象的。内心本有忧郁倾向的人,若又得精神症或消化器官不良症,那么因为长期的身体不舒服,忧郁便转化为对生命的厌倦。一些小小的不如意便会自杀,更糟的是,即使没有特殊原因也会自杀。这种人因长久的不幸福而自杀,会冷静而坚定地执行他们的决定。他甚至没有一丝颤栗、挣扎和畏缩,只焦急地等他人不注意时,便立刻自杀。自杀几乎成了他们最自然也最受欢迎的解脱工具。
即使最健康和最愉快的人也可能自杀,只要他对外在的困难和不可避免的厄运的恐惧超过了对死亡的恐惧,就会走上自杀的路。对快活的人而言,唯有高度的苦难方会导致他的自杀,对原本悒郁的人来说,只要些微的苦难就会要了他的命,二者的差别就在受苦的程度,愈是忧郁的人所需程度愈低,最后甚至低到零。而嫉妒心和竞争心太强,是忧郁症的直接导因。
苗青啊,但愿你不要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