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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第1页)

小夭(1)

山下传来成谷的喊声:“小夭!小夭!”

喊啥呢,我自己知道回家。这块地已经锄完了,本想把寨梁上的那二分荒地打理出来,看来不行了,天已经黑昏了。我以为今晚有月亮,——如果有月亮,不到半夜,我就能把那片荒地打扮得漂漂亮亮,可是没有月亮。好几天没有月亮了。要是山村也像城里,旮旮旯旯都拉上电灯,就能多干一倍的农活。去年我到二姐家去过,晚上她陪我转街,到处亮堂得像太阳忘了下山,肉联厂和建筑工地上的工人,都在热热闹闹地干活,就跟我们白天一样。要是山村也这样就好了。但这是不可能的,成豆说,一万年也不可能。他说得恐怕没错,这里到处是林子,房屋都隐藏在竹木丛中,即使屋子里点上电灯,光线至多照出门外一米,就被黑暗吃掉了。偏偏我们的主要农活不是在家里,而是在坡上,就不得不浪费大量的时间。

正因为这样,更要抠紧哪。

有人说,农活都是农人自找的,找它,累死也干不完,不找,就啥也没有。这是自欺欺人。管你找不找它,它是摆在那儿的,就像这山林一样,就像这土地一样,千千万万年都摆在这里,你不去侍弄,它就不给你粮食。从土巴上长大的人,不就是为了跟土巴亲近吗,不就是为了劳动吗。这是没有理由可讲的。我锄这块地的时候,地要了我的汗水,不是累了我,苦了我,而是推着我走上有吃有穿的路。

隔壁的朱大娘总是问我:“你二姐嫁到北京去了,你却落在这山窝子里,都是一棵枝上发出的芽,差得天悬地远的,想得通?”没有什么想不通的,枝上的芽成实了,东西南北风一吹,种子就四处飞扬,风累了的时候,就要落脚,顺便把它含在口里的种子丢在一个地方,让它重新发芽,重新开花结果。二姐是风累了丢在北京的那粒种子,我是风累了丢在望古楼的那粒种子,就这么回事。朱大娘又说:“小夭,去找你家老二寻个工作嘛,听说在北京的街上一站,就能捡到大钱哩。”北京我去过,我知道北京的街上不仅没有钱,连落叶也很少。

这么多农活呀,都像饿食的小鸡子一样望着我,我无法脱身。也舍不得脱身。

说真的,我并不喜欢城市,在那里,即使很有钱,即使有些地位,也显得无足轻重。什么都讲究庞大,连人的数量也讲究庞大,人多得像暴雨前的蚂蚁一个劲地向前爬,爬,爬!千万人之口发出声音,反而没有声音,似乎也没有目标——谁注意他们?稍不留意,就会辗死在一只大皮鞋底下,成为黑红黑红的灰尘,皮鞋的主人清洗鞋子的时候,他们的行迹就彻底消失了。城市里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当然比不上乡间一只蚱蜢的快活,可城里人似乎都不这样想,他们把脱离泥土中的劳动当成优越和幸福。

对我来说,离开了泥土中的劳动,就连一只蚂蚁也比不上的……而且,这个家呀,尽管大家还在一口锅里吃饭,事实上早就现出裂痕,随时都可能分崩离析。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能走,爸一生的辛苦,我在对河当姑娘时就常听人说起,我作为长媳,必须帮助他;现在成谷心里也不好受,如果我一走,不知道会闹出些什么事端来。更何况朱大娘的眼神让我反感,她劝我去北京的时候,眼皮耷拉下去,只留一线窄窄的目光觑住我,分明是在怂恿我离开这个家。我知道她跟死去的婆妈过不去,据说婆妈活着的时候,她们几乎天天吵架,有时还打架。都是要强的人,谁也不让谁。这村里的女人,从卫老婆婆开始,到朱大娘们这一辈,都很要强,也都很自私,——脊薄的土地逼她们要强,逼她们自私。

“小夭!小夭!”

“呃——回来了!”

喊啥呢,我知道回家的。地里铲出的草,我要抖尽了土,背回去喂牛。又在喊了,又在喊了,喊一声我应一声,未必没听见?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单是怕我累着,肯定是苗青没干活,你为我委屈。苗青身子骨弱,少干一点,也在情理之中。俗话说,长兄当父,长嫂当母,连我也有了偷奸耍滑的心思,活堆到颈项,怕也没人管了。在娘家我是老幺,这边来却当长嫂,说话做事都战战兢兢,生怕出了差池,逗人笑话。从小就没妈的人家,最要谨慎做人,别人说得的话,干得的事,你就有可能说不得,也干不得,否则,人家就会撇嘴:“没教养!”

小夭(2)

我娘家有一户人,两姐妹已二十四五了,还找不到婆家,就因为她们跟成谷兄弟一样,妈死得早,别的大姑娘小媳妇,随便跟男人开玩笑,只逗得大家嘻嘻哈哈地乐,她们跟男人开玩笑,哪怕是正正经经的玩笑,也被骂为没教养,这个说那个说,就出了名,她们就找不到婆家了。前年,两姐妹去广东打工,挣了些钱,今年回来,想嫁人,可还是没人要,对河两岸都在传:那两姐妹本来就没教养,到了花花世界,谁知她们凭了啥赚钱?唾沫能毒死蛇,也能杀死人,以前我不信,有了那两姐妹的教训,不信也信了。那两姐妹,姐叫秀光,妹叫三月,我本想把秀光介绍给成豆,可爸一听就来气,说我成心败他家风。成豆也不同意,他倒不是怕那女子的身子不干净,而是说秀光和三月长得都不漂亮。说天理良心话,姐妹俩随便哪一个,长相上都不会输给成豆,可成豆就是嫌人家。

天底下的事情,有时讲不出理由。人心就是理由。

“小夭!小夭!”

他生气了。听他嘶哑的声音,我就知道他生气了。他生起气来真是吓人,脸上的皮像松手的弹簧一样缩起来,五官挤到一块儿,不停地喷着响鼻。听爸说,妈死后两三年,成谷就养成了这脾气。不过他从不对我生气。我知道他对我好。像这么对女人好的男人,不要说在望古楼,就是在对河两岸,也找不出第二个。

可是你喊啥呢,我不是已经在路上了吗?你对我好,却不知道我喜欢劳动,我所有的快乐,都是在劳动当中培育的。我三岁就上坡割牛草了。那是大热天,爸妈都在沟那边的竹林里歇凉,那是一片干净的竹林,深梢的水竹,枝叶交错,底下却留出许多空地,一到大热的中午,村子里的人就到那里乘凉。我听大人们说了一会儿闲话,突然感到很激动,偷偷跑回家,从镰架上取下一把妈用来修菜地的小镰刀,又找出一个废弃的筷子篼,出门去割牛草。一个筷子篼,想来真是可笑,一把草也装不满,可我忙得汗水湿透了衣衫,头发也湿透了,才勉强凑够数。之后我还煞有介事地扯了根藤条,做成背绁,喜滋滋地背回家,进了牛棚。正侧卧圈里拍打蚊虫的牛,见我背着草走进来,很是惊奇,忙起身瞪大眼睛瞧我,又羞又愧的样子。这是一头花牛,个子硕大,年纪已经很老了,它是我的长辈,觉得自己不该享用一个青鼻子女孩的劳动,因此它羞愧了。我把草放进槽里,它动也不动,只是盯着我。我扳住它短而粗的角,对它说:“吃吧。”它不吃,它的眼睛里有一种单纯的忧伤。这时候,我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人,猛回过头,发现妈紧贴着我。妈的脸上是不可思议的神情。我喊道:妈。妈微微一笑,说了声:“傻女子。”就去拍牛的脑门,说:“吃吧,这是夭夭的心意。”说完,妈就走了。我和牛都望着妈的背影。妈出牛棚之后,举起右手,在抹眼睛。牛又看着我,嘴唇动了两下,就开始吃草。这把草不够它吃一口,它却用舌头一根一根地卷起来,慢慢咀嚼。我听着它牙齿碰撞的声音,感到多么快乐。它咀嚼得那么缓慢和仔细,是为了延长我的快乐。

劳动是有福的,从那时候我就懂得了。妈逢人就说我命贱,理由是我三岁就去割草,为此,她常常流泪,劝也劝不过来,可是,劳动是老天爷的教育,与生俱来的,怎么说是命贱呢?

他又在喊我了。他已经没有怒气,而是担忧。

我不是快到家门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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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老婆婆(1)

山坡终究拗不过他的几个儿子,棺材肯定是要做的。他怕看到棺材,这并不奇怪,最终要死去的人,都怕见棺材。我六十年前就把棺材做好了,可我不怕,因为我不会死。在这脉大山上,我从没听说有谁活过了一百岁,只有我!阎王爷忘记我了。

听说阎王爷曾忘记过一个名叫张果老的人,使他活的年岁比山高比水长,但最终有人告了密,阎王将堆山填海的生死簿搬出来,一本一本地拆去装订线。他毕竟是阎王,知道错误出在哪里。张果老的名字果然埋在装订线里,都埋得发霉了。阎王大怒,朱笔一挥,张果老就死了。张果老会死,我不会死,据说张果老是住在长江边上的,长江敞阳,容易发现,所以,阎王一拆开装订线,他就藏不住了。我住在这山上,这山跟地府一样古老,就算阎王把生死簿扔到炼丹炉里烧,也烧不出我。

我的棺材就放在我的床头,比床还高,还大,每天晚上,我睡到半夜,棺材就发出笑声,把我闹醒。我不理它,让它笑。我知道它是想把我吓死,它办不到。几十年过去了,棺材也老了,也寂寞了,它希望我睡到它的匣子里,跟它作伴。它办不到。我要跟它拼到底。我儿子每年请人给它上一回漆,这也救不了它,它熬不过我,它终究会死去,会烂掉,而我是不会死的……

山坡怕死,就像当年我那男人一样。

我男人死的前一夜,偷偷从营队里跑回来。他们的营队驻扎在山峁上,屁股那么大一块地盘,扎笋子似的挤了二百人。他回来啥话也不说,只是抱住我,浑身抽。那时候,我三十四岁,他比我小十五岁,刚满十九哪。我以为他要疼我,可是不,他已经睡过去了,鼾声震得地动山摇。我想把他的手从我身上取下来,给他翻个身。——这时候打鼾是危险的,村子里,谁不知道他入了白军?红军早从陕南钟家沟打过来,据说已经到望古楼边界了。要是穷鬼们听到了他的鼾声,就会把他捉住,捆起来交给红军。

他把我缠得很紧,手取不下来,我只得从他身上翻过去,带动他翻到另一面,鼾声才像油灯一样熄灭了。

屋子里漆黑,什么都睡了,只有我是清醒的。我把他弄醒,想让他要我,可他不要,他只是缠着我。男人真是可怜哪,他们缠起女人来,就像藤缠树,就像孩子缠母亲,要是没有女人,男人就是丢掉土地的乡绅了。

他又睡过去了,在睡梦中发抖,发出哼哼叽叽的叫声。我把他推醒,说:“你想吃奶吗?”我十六岁到他家里来,跟他睡觉,他就常常咬住我的奶头。我还是姑娘的时候,奶头就被他咬黑了。他果然咂住了我的奶头,但是,他心不在焉,他在发抖。我说:“你要我吧。”他不要。他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口轮船样大的红棺材,发出耀眼的亮光,把整架山都烧了起来。我说这是好事,梦见棺材是好事。他却哭了,伤心得夜晚也在流泪。我是他的女人,我知道怎样安慰他。可他既不要我,也不让我要他,爬起来,提着枪走了。

第二天一早,红军就扑过来,跟他们的部队发生了战事。红军没胜,可是他死了。一个跟他一般大的红军娃娃,朝他的脑袋放了一枪。枪子儿从他的太阳穴斜刺过去。他当时没死,倒在荒坡上大哭。战事很激烈,没人去理会他。他的哭声就像子弹的哭声。那些年,一听到打枪,我就听到子弹的哭声。子弹是无辜的,它不想杀人,可是人把它烧红,还让它跑那么快,弯也转不了,它不得不杀人。等它把人杀了,自己也死了。我的男人就像一颗子弹,他不想当兵,他是被拉去的,几个白军士兵冲进我们屋子的时候,我俩正光着身子睡觉,士兵一把将他拉起来,扔给他一套军装,让他穿上,跟他们走。他成了一颗子弹,反过来又被子弹击中。

等那场战斗结束,红军被撵到山脚之后,他的连长才走到他身边,一脚踢到他脑门上,大喝:“他妈的,站起来!”他不能听从命令,因为那时候他已经死了。连长分明知道他是一个死人,而且身体早已僵硬,还让他站起来。这狗日的,我咒他八辈子遭天煞。连长喊过来几个满身鲜血的士兵,把他竖起来,前后支着上了刺刀的枪,让他站直。连长问他:“不打穷鬼,哭什么?”他不回答,只是瞪着眼睛。连长批了他两个嘴巴,他就倒下去了,刀尖戳进他的脖子,但没有血流出来。之后,白军庆功,到村子里牵了牛羊,杀了十几条狗,炖了五大黄锅。他们胜利了,有理由庆功。可是,你胜利了,我的男人却死了,——对他来说,失败得干干净净,毫发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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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老婆婆(2)

不说这些了。其实我很少回忆我的男人,要是常常回忆他,我就活不了这么久。说来奇怪,得知他的死讯,我连悲伤也没有。他死命地缠着我,咂摩着我奶头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离不开我的,他被迫离开了我,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了。这孩子,多可怜。好在我后来为他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两个儿子,一个叫春,一个果,春老大,果老二。他死后五个月,春、果落了地。春的哭声很欢快,果的哭声却像子弹的哭声。果的哭声让我想起战事,想起他们的父亲。要是我有力气,就会把果掐死。我认定他是灾星。我的估计一点没错,他长大成人后,娶了五妹。五妹就是灾星!他自己不是灾星,却带进来一个灾星。那个要强的女人,处处跟我作对,我跟她经常互相揪住头发厮打,打上一天半天。她还把果克死了。果死不过三个月,她就自作主张,嫁给了山坡。我以为山坡要遭她毒手,没想到那个窝窝囊囊的男人,命硬,反过来又把她给克死了。这是报应。

许多年来,我都在想一个问题:成谷究竟是果的骨血还是山坡的骨血?五妹嫁给山坡七个月后,生下了成谷,这么看来成谷该是果的了。可妊娠七月就生的,不是没有,这又让我怀疑。成谷是一个强亮的孩子,性格上既不像果,也不像山坡,更多的是像五妹,加上他的长相也像五妹(五妹的几个孩子都像她),这就更让我难以分辨了。如果成谷是果的骨血该有多好哇,但山坡那个混账东西,他不仅霸占了果的女人,还霸占了果的孩子,他不得好死!

其实我对山坡这么刻毒干什么?山坡并不是我的对手,五妹才是我的对手。五妹已经死去三十年,可她自始至终都是我的对手。不过山坡也有招我恨的地方,就算我不计较他霸占了果的女人和孩子,他后来做的事也招我恨。——五妹死的那天晚上,我本想第一个哭出来,却被他抢了先。我想第一个哭,并不是讨好五妹,也不是奚落五妹,村里任何人死了,我都想第一个哭。这是我的特权。现在我已经活过一百岁了,更应该享有这个特权。别的任何人都没剥夺我的特权,唯山坡不识好歹。既然你先哭,那我就不哭!五妹已经不是我的亲人了,我为什么要哭?死去的五妹放在堂屋里,睡在一面刚拆下来的门板上。没有人为她守灵。山坡一边哭,一边为五妹张罗后事,成谷摸黑上街买鞭炮火纸去了,成米抱着成豆,在那里发呆。

半夜时分,我偷偷去看过五妹。五妹的脸惨白,像月夜里一个盛满水的牛蹄印。我朝她笑,她没笑,还是牛蹄印。我用手去摸那个牛蹄印——天啦,你猜我摸到了什么?我摸到她的脸是温热的!我吓得差点叫出声来。这时候,堂屋门口有个人影晃了一下,我立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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