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文翰林轻轻一叹道:“这个人你也识得。”
“她是个女子,但千万个男子怕也不及她的精细。”
他口里微微叹了口气,似终于决定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那就是——萧如。”
毕结一愕默然。
他当然知道萧如和文翰林的关系。他们曾经自幼订亲。其后,文府秘传,文翰林年方二十五岁,为争当家之位,曾与文府一位颇有实力的寡婶有过一段说不出来暧昧的关系。自那事后,萧如单方面就对这亲事冷了下来。文翰林也不提,文府中人也就更无人再提。此后文翰林虽颇盛纳姬妾,但一直未曾择名门淑女以居正室。文府人私下传言,只怕其中情苦也正是为此。
所以一提及这个名字,毕结立时闭口不言——他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不佩服也有些瞧不起文翰林的就是一点:心中怎么还总藏着一段儿女私情?大丈夫何患无妻?这可不是一个丈夫为人处事之道了。
他只有等着文翰林自己说下去。
文翰林目中的郁郁之色似就深了一层,似乎想起了那个自幼曾与同嬉,和他媒聘已定、却皤然悔过,就此远遁,此后一直未能再见的女子。虽然多年未见,但——中心藏之,岂敢忘之。旁人见他坐掌文府,势高位尊,必以为他事事称心。但,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每想起萧如那鹤行鸢处、特立独行之态,仍会让他一时失语。
只见文翰林静了一刻,半晌才道:“‘三马’力弱,人手不足,而且他们还不足以统领全局。胡不孤与可能到场的龙虎山上九大鬼一向不太和睦,如要调合,是必要有人来统局的。萧如心思敏捷,处事精细,她虽不在辕门之中,但今夜,袁大即然有事,怕倒是她要来总领麾下了。”
言罢,遥遥已听到了一丝脚步声。那步履轻微,如缓步沙堤,极似是他心中所常悬挂的那人近年苦修精练的‘十沙堤’步法。文翰林一声轻喟,然后猛一挥手,似要就此把儿女情长就此挥去,重新振作道:“结弟,你去吧,今夜之事,‘长车’那面,就拜托了。至于胡不孤,也交给你了。——万事用心,事后小兄再把酒相谢。”
毕结闻言领命而去。
毕结才去,又有一个人影闪进身来,看来翩翩儒雅,一身长衫,正是曾于余杭城外现身一阻沈放与荆三娘的文亭阁。文翰林微微一笑:“亭阁,来了。”
文亭阁现在秦府中任职,所以文翰林对他颇为客气。
只见文亭阁打了个千,笑道:“请翰林哥安。”
文翰林道:“别客套了。你是从临安来的吧?来了以后,咱们还没曾一见呢。”
文亭阁微笑道:“小弟也渴见大哥好久了。还专备了几坛寻常难见的花雕陈酿。可惜这次为了袁老大的事,倒都被李统领他们硬要去招待袁老大了。”
他知道文翰林此刻最忙,略诉别情,也不多做客套,马上道:“我刚从左金吾在秣陵的驻所赶来——到小弟走时,袁老大起码还被李统领拖着呢,一时半会儿不能脱身。韦长史也在,以他的辞令手腕,加上李捷的滑头,今夜估计袁老大想走也难。我因担心这面,又掂记翰哥,所以赶过来看看。他二位也托我带话给翰哥,说袁老大为人难测,他们也料不定是不是真能拖得他呆到天亮。叫翰哥早有准备,以求万全。”
文翰林笑道:“知道了。”
他耳目灵敏,远远已听到那一丝脚步声是越走越近了。
文亭阁才双目一闪,他功夫虽较文翰林远弱,但极擅察言观色,一见之下就知有人要来。他四顾了下,似要在四周静夜里找到潜伏的人马所在,但他眼力不算太高,也就看不出,摇头苦笑了下,低声道:“怕有人要来了,那我先走了,翰哥保重。”
说完,他就已隐身不见。
文亭阁去后,不知怎么——文翰林适才只想快快遣走他,这时倒觉得留下他更好一般。
因为,他实在不知该如何与那将至之人面对。
脚步声已行至坡上,文翰林只觉呼吸一紧,抬首看月。天上月华微微,隐有紫晕。草寮外的山坡上,却有个人影渐行渐近,地上的影子也渐拉渐短,渐渐就快行到草棚边上。
文翰林却低着头,似一时不敢抬头看那影子上的真人,反要先从影子中先揣摩下来人是否清窈如旧。——而那影子,看着看着,似乎隐隐就透出结当年曾相与共的一些姿式来。那身影依旧窃窕如初。石头城侧傍秣陵,文翰林想起当日,每来秣陵,他曾与这人影石头城上同嬉。她那时瘦腰广带,轻吟浅笑,一一犹在心底。可如今,世事如棋,他悔不该……
他虽为人精醒,但有些旧恨,有些陈伤,依旧是怎么也忘不了的。
月晕而风,看来,一会儿就要起风了。而往事在风起前都已消散入云中。文翰林站起身,一抬头,轻声道:“阿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