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苍怀还想和他说些什么,这时却似乎觉得说不出口了一般。袁老大、缇骑、毕结、白鹭洲、江南武林之乱……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和这个少年不在同一个世界。他关心的不是这些,他虽劫镖、杀人,但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似乎都另有一个他自己的世界。就是偶然从别人的世界走过,也一副滴水不进的样子,但也让人疑问——那他为什么来?
耿苍怀默默地想着,不知道该怎么走进他那个世界去。
耿苍怀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大石坡外陪这少年整整呆了三天。他虽游侠江湖,风餐露宿,但也很少住在野外。看那骆寒,却似在野外住惯了一般。骆寒这三天,寡言少语,除了偶尔给那头骆驼刷刷毛外,就是睡觉。其实他连觉也睡得不多,大部份时间都是潜入大石坡,独自静坐、看那乱石阵。
耿苍怀也好奇这骆寒行径,便也随他一齐去看。只见骆寒就坐在赵无极那日坐过的大石头上,支颐冥想,一坐就是一整天。他也真耐饿,一天不吃东西是常事,耿苍怀都觉陪他不起。
耿苍怀头一次见到这大石坡是在暗夜,如今白天观来却又不同。这接连几天下来,都是难得的好天晴日。冬日融融,霜天凛冽,那大石披也就更显出气势雄壮。其一草一木,一沙一石,更俱有洋洋大观之意。骆寒坐在那颗大石上显得人好小。
——天地生人,但人能重返自己所出自的天地面前、近观天地的时间,随着年龄的增大却往往越来越少。这些年来,耿苍怀奔走风尘,也少有这独面自然之趣了。耿苍怀看着那个少年,不知怎么就有一种感动:这骆寒无权无名,胸中也无权名,久处塞外,甘于寂寞。观他神色,却每能于万寂无人之处,独返天地之初,穷一己之智,独参造化。就凭着那柄剑、那只手,面对着天地洪炉,造化神工,而求自我之所在。小小年纪,真是难得。
真的,天地生人,但生人为何?——人生为何?人死为何?——得也奚若?失也奚若?——这些都是耿苍怀年轻时荫动于心里的人生大问题。但社会太大了,耿苍怀自己所治之学、武学,也实在太浩瀚了。浩如烟海,一入其中,即刻沉湎。好多本初性的大问题,都退让于身边一些小问题。这场人生让人无须远虑,只须近忧。
近忧是苦的,但远虑——空空茫茫,无际无涯。宇宙是什么?人是什么?时间是什么?我之所在是什么?所有这些,如洪荒怪兽,令人惊怖。一时,耿苍怀不无悲苦地想起自己和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很好,他应该不怨。无论如何,人都是要在这个社会中生存的,是它给你生存的意义。——廉者取名;贪者取钱;细弱小民恋于斗室之温存;雄才大略者欲搏天下之威权。富夸邻儿;色诱万乘——俱欲趁一时之心。下三尺小河儿摸些虾儿,于百尺高楼淫一妇人,也能算平生之愿。入世取利;避世称贤;践踏万人而得尊荣。谁荣谁辱?独恋虫蚁而号奇僻,为失为得?至于老叟抱瓮、米颠拜石……这世界总会给你一个生存的意义的,只要你——先承认它。
但那骆寒似乎要都否定了它。他独逸于荒野塞外——有宋一朝,允称教化,但他自居于化外。
“化”是什么?好多人没有想过。耿苍怀至此也才明白为什么骆寒那一剑之利、一击之劲、一跃之疾、一弧之僻,都成人所难挡,己所未见的了——实在为他在武学一道上已走出很远。武学一派,洋洋如横沙瀚海,包容无数。各家各派,各有源流。年深月久,歧义倍出。当年华山派有剑、气之争,少林也不断衣钵之乱。各家各派,求的是一个传道。但那‘道’都是传下来的——前人开基,后人装点,一堂一室,一架一构,都出于众手。纵难说洋洋大观,也实算结构纷繁;不说美仑美焕,却也都有些机巧独擅。所谓出手相搏,就是拿这一家一派的套子来罩你。你但有沉迷,无不陷落。就看你的功力高还是他的手段深了。但那骆寒却一剑独逸,抛万般法门于不顾,远溯武学之前。独探源头,当然自得活水。虽然其间之困惑烦难,空虚渺茫更较他人为甚。但他确是做到了所承别传。
——其实,在无数江湖人心目中,他所心冀的武学,在浩如烟海的源头,实在是无门无派的。那是有意识之初,天地鸿蒙,隐约一线。如今千门万派,通向那里的,接在源头的,往往也不过是那么一个点。悟及于此的,万无一二。耿苍怀武学之成,实是在三十岁时听了一个文士的话。那文士说,“为学如求所成,当寻得语言之前。”此言深切。耿苍怀由此而悟,学武如欲有成,也当返到有招式之前。
其实站在源头那儿,才是一片全未开拓的荒原。此处,文武殊途,却可同归。孔孟观之,曰:“此地浩瀚,逝者如斯夫。流沙弱水,无定力者,必沉溺无限,为小民细智所未宜轻至。”悲悯众生,故言“敬鬼神而远之”。垂五经六艺以教天下——君君臣
、父父子子,开万世不易之基。虽有癣疥,终成大德。百千年来,董仲舒,韩愈,一代代大儒,叠房架层,建构人伦,也就是想造一座房子让万民兆姓的思想安于其中。行有常则,动静有止,不致于面对意识荒漠中那难以预料的狂风暴雨而已。
因为,那空茫真的足以摧残人生存的意义。此外,老聃有老聃之道,庄周有庄周之道。我们后生小辈,但有归心,无不是托庇于其羽翼,才于蜉蝣之生中偶得意义。——就象耿苍怀以济世利民为己任,以家国之念自图振作,以抗人生之无常、物理之殊异。细细想来,原来不过如此。
所以,他为那骆寒感到感动。敢独面空茫的人无论如何是令人敬重的——不是这少年,他都不会再想起这些了。
想着、想着,耿苍怀步入阵中。这一堆石头,一经人意发动,竟威力如许,他的心中也自骇异。如今控阵之人已走,石头也就成了只是石头而已。
他走至中间那块大石旁,果然上面有一代武圣归有宗刻下的字。耿苍怀抬头望去,铁钩银划,心中不由大起高山仰止之感。只见那块大石,气象独具。石面上,字字俱如拳头大小。刻的一篇文字,引的却是贾谊的《鵩鸟赋》,篇尾注明了出处——如果不注,耿苍怀也不知是何来历,引的那一段文字却是:
……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
,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是控搏;化为
异物兮,又何足患!……
言若有情,忧愤深广,耿苍怀一时都愣住了。
一回头,那骆寒还在那块大石上无语静坐。他悟到了什么?——耿苍怀也不知。
到第三天夜里,耿苍怀于睡梦之中,猛然惊醒。却是骆寒纵声高啸。他的啸声也非同常人:清锐嘹唳、出于丹田、返自虚谷、若有形质、直干斗牛光焰。
耿苍怀知他必有所得,抬起头,只见满天星宿。天愈黑,星愈明,那一啸却是这天地的生人之气。这一啸足有盏茶才停。附近村民闻得,恐如梦中禅谛;如有过路高手听得,更不知该当何等惊骇!
第二天,骆寒便收拾了下行囊,在骆背上的革囊里找了一套换洗衣服,把浑身上下彻底洗了一洗,才重牵着骆驼上路。
他似知耿苍怀会同行,不知是否出于礼貌,并不骑上驼背,只牵着那头骆驼步行。
耿苍怀也就上路,与他始终有个十来步的距离。两人就这么一路无话,一前一后。行了一日,中午在榆树铺打了个尖,晚上却歇在了石桥。
石桥镇子好小——这时他二人已出安徽,进入苏南地界。一路走来,已觉口音变化。那少年牵着骆驼行于市集,虽不免怪异,但他和当地百姓却颇契合。虽然语言不通,但连比带划,也让他找到了宿处。小镇的一条青石板路上,有一家“君安栈”。
一路上,不少小孩儿追着他的骆驼不放。那骆驼有些不耐,骆寒却似对那些孩子颇为友善。有胆大的孩子不时伸手摸那骆驼一把,然后哄笑一声,自己把自己吓得散开。然后见骆驼与骆寒俱没反应,便又聚上来。那骆驼不时看向骆寒,似不想忍耐,但骆寒面色平静,不作反应。耿苍怀见那牲口眼中便似一种叹了口气的神情,默默忍让着那群顽童,顺着他主人的意思,随那些顽童骚扰算了。
找到“君安栈”,骆寒掏出块碎银子,要了一间房。耿苍怀见他劫镖多多,自己出手可不大方。更让他意外的是,这时骆寒却回头冲他一笑,和他说了三天来的头一句话:“我没有多的银子,请不起你。你和我住同一间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