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苍怀喊了一声,船上也没有人。他跃上船,见船是被一支竹篙钉穿甲板钉入江底泥中的,所以连日以来,都没有被冲走。船中已进了半船水。甲板上,杯盘狼藉。看用具,都是银的,工艺精美,似是中都旧物——看来石燃说的不错,船的主人只怕正是“宗室双歧”中的赵无极。
耿苍怀掏出一个火摺子,迎风捻亮,在船中细看了看。他的眼尖,一扫之下,已有所发现,然后他又跃到岸上看了一看。岸边有一个足印,印在一块硬地上,把一截树根都已踩断——那脚印颇深,已进了一半水,耿苍怀点点头;他又跃入船中,船舱中却少了一根顶梁,象是被抽出的。舱已浸水,耿苍怀弯腰在水中捡起一个杯子,一个银盘。杯子已裂成两半,盘子上则有一孔。耿苍怀揣摩当时情景,这船上似曾有过一战。如果是的话,那先出手的一定是赵无极。因为甲板上有裂纹,那裂纹是顺着木板的原有花纹丝丝裂开的。骆寒不会这样的出手——这样的出手别无二家,分明是当年陈抟以一手武功换得宋太祖一座华山的“鼎鼐真经”。看来是赵无极是要逼骆寒上岸。
他不想战,他只想要缠住骆寒。
骆寒果然上岸,岸上才有那一个瘦深的脚印。他一上岸,赵无极大概把船撑开,骆寒却一跃而起。赵无极船撑出四丈,骆寒已又跳上,以竹篙钉船于江中。江中水深,那竹篙露出甲板外也就不足一尺。然后骆寒出剑,赵无极不及还手,这是骆寒的剑意——乍然出手、无人能料。赵无极以杯挡、杯裂,以盘挡、盘透,然后赵无极才有暇从船舱上抽出他太祖爷举以兴兵,名闻天下的齐眉长棍!
只是其后怎样?耿苍怀看着岸上草迹,两人分明没有上岸。可船上也没有痕迹,这两人到了哪里去?
耿苍怀苦思不解,有些焦躁。他也不知自己为何焦躁,除了袁老大托他带信给骆寒外,他应该与这事毫不相干。就算他在困马集欠骆寒一个情,但此前遭他使嫁祸,被缇骑缠杀近两个月,也该扯平了。但耿苍怀还是忍不住关心骆寒。
他不是担心他的武功,而是对付赵无极这等老狐狸,有时,光凭武功,是远远不够的。
他抬起头,想起他那日走出山门后石燃的话:“你必须找到骆寒,他也必须出面。十年来,还无一人可撼动缇骑分毫。如今,他一出手,可知有多少人会趁势作乱?就是我们七马中,飞骑已伤,铁骑已丧,骠骑卢泠哥也无消息,估计都是文家趁势出的手。估计他们的人也没好。我们袁老大已经发怒。骆寒这小子,他懂什么大势?他一剑纵横,做完就走。嘿嘿,可如若不杀他,又该怎么平息这江南之乱?”
忽然,耿苍怀闻得一声驼鸣,悠长嘹厉。如此静夜,听之令人神颤。耿苍怀一振,那声音就象是骆寒的骆驼发出的。他身形跃起,循声寻去,沿江直行了四五里,只见江流忽转,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座山。那山体势横出,逼得那江水向左转去,山下二水中分,也就留下一处浅浅的沙滩。那骆驼正是在那沙洲上悲鸣,毛色苍草,骨骼耸峭,正是骆寒骑的那头。
耿苍怀一愕,却不见他的主人身在何处。只见那骆驼俯首闻了下那江水,然后又是仰天嘶鸣,声音哀厉。耿苍怀心中一静:骆寒倒底去了哪里?赵无极又去了哪里?
以骆寒之一剑孤险,赵无极无把握不会出手,他又凭什么自信可困住骆寒?
其实耿苍怀所料的倒大半没错。那日,赵无极抽出齐眉棍后,他与骆寒两人就静住,一在船头,一在船尾。赵无极也不愿独撄骆寒一剑之锋,半晌才笑道:“有本事你就追我到水里。小老儿在水里可是可以泡上四天四夜不吃饭的!反正我也不是要胜你。我不是袁老大,胜你是他的责任。我只是要缠住你,要你过不了江,先滞留于此再说。”
说着,他哈哈一笑,连人带棍,一跃入水。
骆寒一愕,没想这老人会用上这招,其实未免无赖。他虽艺高胆大,但十余日交往,已知这赵无极必是个高手。自己这次南来,所遇之人,除耿苍怀外,论武学修为,怕以他为翘楚。有他在水中,自己如骑驼渡江——自己倒罢了,驼儿可是自己心爱之物,可不能让那赵无极伤了。
他沉吟一会儿,就待退回岸上,赵无极却一跃出水面道:“骆小哥儿,我知你来自沙漠,化外之人,只怕从小到大没见过这么多水。怎么?不敢下来?”
骆寒明知他激将,冷笑了下,终究少年气盛,冷笑道:“水战我又怕你何来?”说着,长吸了一口气,双足一顿,轻轻跃起,宛如空花幻影,钻入水中,竟毫无声息。入水前,他已招呼骆驼独自渡江,他要在水中相护。
骆寒一入水中便睁眼,然后便觉不好,水中似已布下了什么带刺激的药,直要刺痛他双眼。他只有闭上眼,但已看清了赵无极的所在。只见自己入水后,他却在往水面上窜。骆寒一挺腰,双足一踏,往江心一窜,便出了两丈开外。他知道赵无极必会跟来,江水流动,下的药不能持久,他不惧赵无极这一点。没几下他就游到了个江水清澈的所在,才重又睁眼,已看见自己骆驼的四个蹄子在不远处摇摆。
这时,却见赵无极也游至距他不过三尺之处。他两人全身浸在水中,俱不肯冒出水面。那赵无极咧嘴对他笑了下,双手不住冲骆寒比划。骆寒还不明所以,却见赵无极已向下沉去,盘膝坐向水底沙地上。他双足叠加,把齐眉棍向江底一插,伸指在江底沙地上写道:“坐。”
要知长江之水本就湍急,加上水的浮力,想这么随随便便在江底安坐实在是件大难之事。骆寒一哼,知赵无极要和自己比静力,也沉到底,自顾坐下。他坐的姿式与赵无极却不同,不是盘膝,而是一膝平放,一膝竖直,赵无极一愕,知骆寒这别是一路练气法门了。
只见他又伸出一指,在水中沙地上划道:“咱们较量较量气息如何?看看谁比谁先奈不住,气长者胜。看谁忍不住要先浮上江面。”
骆寒知道,其实赵无极露的这手最难的倒不是水底静坐,而是他在江底沙滩上写的那几个字。水冲沙走,江底沙滩本来一惯平滑如镜,要想在这水流中在这沙地上写字并让人看到字迹,那确是非同小可。非得苦修数十年的先天真气才办得到。其实赵无极这下入水,也是事先算计好的。他知骆寒的武功路数近于轻俊偏疾,在岸上,除了袁老大外,不知有几人能挡得他一剑之锋。当年南昌腾王阁,骆寒年仅十四,自己就在阁外船中远观过他与江船九姓中人的那一战。那一战至今在赵无极所目睹过的江湖高手百余战中,也当得上“观止”两字。这十来年过去了,骆寒想来更有进益。
但在水中就大不相同了,以骆寒身法之‘轻’,只怕难于在水中定住;而其剑势之“俊”,有了水的阻力只怕也难以英发;至于“偏”之一道,在剑中本为奇招,但江水之流、瞬息万变,带动剑锋,起落之间,只怕差之毫厘,去之千里;而论到“疾”,有这水的阻碍,想来也必大打折扣。
而他自己,自幼勤修“鼎鼐功”。这门内功宋太祖号之为‘当朝一品’,视为宗室之宝,自然也就非同小可。这气功出于道家。当年陈抟老祖就是以此功秘诀三百一十有七句换得太祖皇帝华山一座。这门功夫外求其重,内就其虚,而其宗旨要窍,则归于“上善如水”四个字。这四字原出于老子《道德经》,只此四字在鼎鼐功歌诀中就前后往复出现不下三十余次。赵无极对这套功夫勤修颇苦,私心忖度,陈抟传这套功夫与太祖,绝非只为换一座华山那么简单,只怕是以武功为谏劝:上善如水,上兵伐谋——关连的也是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所谓马上得天下,不可以马上治之。
赵无极对付骆寒这招,真可谓“以己之钝,挡敌之无锋”,正合了道家武功的大关旨。
只见赵无极这时又以指划字,笑书道:“你敢不敢?”
却见骆寒眉毛一挑,他在水中无法说话,内力修为也不是赵无极这淳和丰沛的一路,难以在江底沙地上成字,却猛然出剑。他并不是用剑在沙地上划字,而是伸臂在水中挥转,随他剑势,他剑尖上漾起丝丝尖细水纹,仔细看去,却也成字。却是——“比吧!”
赵无极一笑,调了一口气息,双目微垂,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竟打起坐来,似要在水底坐上一年一般。
他这门内功基于道家紫府先天真气。道家功夫原以自身为一宇宙,其中之呼吸吐纳远非常规。练至极处,皮肤每一个毛孔都可以与外界互纳吸吐。只见赵无极坐到后来,腰间腰带在水中自动松开,一身衣服也在水中飘散,看上去宽松舒适。他的眉毛随着气宇的调息也渐渐展开,面含微笑,肌肤松弛,很快已进入物我偕适之境。细看他皮肤四周,竟似有极细微极细微,肉眼几乎难见的气泡轻轻泛起,随生随灭。他本来神貌平常,又是一身渔夫打扮。但功到深处,只见江水之底,微光之中,赵无极须眉飘拂,衣裳轻畅,其形其势,隐现一派宗师风致。
骆寒好奇地看着他。他自己的气息也极长,曾在青海湖中苦练过三个冬季,一度为之皮肤龟裂。但到底比不过赵无极这种沉淀千余年的道家养气工夫。渐渐过了一盏茶工夫,赵无极的气息却是愈来愈舒畅,只见他伸手在沙上划道:“闲来无事,且待我练练字。”
顿了顿,又写道:“前人书空咄咄,今日我水中书沙咄咄,未知孰人更有风致。”
他意兴闲雅,竟有心思说起笑话来。接着,他大袖一挥,果然在水中挥洒开来,横起竖收,竟真的写上了字。一起笔却是东晋王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