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三个姐姐喝了,就一个个接着睡着了,然后妈妈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便也喝了汤,睡着了。”
众人都知小孩儿所谓的睡着只怕就是饮毒自尽。三娘对这许氏娘子更不由心生敬意,摸着小孩儿的头道:“后来你就被关起来了吗?那天我在酒楼上看见你,满身是伤,就是在牢里被他们打的吗?”
想想那日子小孩身上的青瘀,她心里还是不由一阵惨然。
小孩点头道:“是,他们问我爸爸都有些什么朋友,我不说,他们便打我。”
三娘问:“后来是你耿伯伯救你出来的吗?”
小孩点点头:“是的,那天半夜,耿伯伯杀到牢里,对我笑了下,就带着我跑出来了。追兵好多,但他们都跑不过耿伯伯。有个老头子也在追,他跑得却快,耿伯伯一路上杀了好几个他的徒弟,却也伤在他的手里了。耿伯伯也打了他一掌,那老头就不追了,我听耿伯伯冷笑:‘哈,昭然若揭,昭然若揭,后会有期了!’”
他学着耿苍怀当时的声音,丝丝抽着凉气,可见耿苍怀那一战受伤不轻。
屋中一阵死寂,那边杜淮山忽一拍焦泗隐的肩膀,两人对饮一杯。昭然若揭是宫中第一高手,号称天下武学之宗,名叫李若揭。因风传岳飞风波亭之狱他也有份儿,岳飞临终但言“天日昭昭”——就是说给他听的。江湖中人愤其用心如此,便连上他名叫做“昭然若揭”。耿苍怀居然能在他手下夺人而去,足见那一战的激烈。事后千里负孤,直奔至沿江铜陵,一路上还遭缇骑追杀,他这份义气武胆,真不由让人暗竖拇指。
忽听得远处一片叱喝,想是耿苍怀与缇骑又交上了手。声音在西面,风雨渐骤,屋里听不清,姓焦的老者竖着耳朵,半天一拍腿道:“可惜,可惜,伤了两个,但没冲出去!”
众人不由都替耿苍怀担忧。
沈放问:“他人呢?”
三娘说:“好像向南去了。”
她耳力远不如那焦泗隐,不敢说准话。焦泗隐却也对她点了点头,似是赞赏。
听着听着便听得南边一阵混乱,过了好一会儿,声音渐寂,沈放才满怀希冀地问:“冲出去了?”三娘满面忧色,似也难作答,焦泗隐在那边叹了口气道:“是往北去了。”金和尚一拍腿道:“龟儿子们!”
渐听得北边风声渐起,耿苍怀连冲两面没冲出去。但以如此重伤,转战三方,着实令人心惊。
这回搏斗犹烈,焦泗隐须眉耸动,也十分紧张。众人都看着他的脸,喜忧不定。忽听他轻声说:“有两匹马从东到南再到北,耿大侠一直没有甩开,就是他们拦着让耿苍怀冲不出去。”
忽然双眉一轩,惊“哦”了一声,半天不做声。
众人问:“怎么、怎么人不见了?”
杜淮山也问:“那缇骑呢?”他耳力也不如练过“天耳听”的焦泗隐。
焦泗隐沉吟了下道:“他们也在找,不好,向这边围过来了。”
忽见门帘掀开,一股风雨卷入,耿苍怀扶着门框站着,面色如纸。他回身掩好门帘,举止极缓慢。只见他身上又添伤口,一张脸却豪气不减。他冲着众人歉意不浅的一笑,似自疚于引狼入室。
只是他更没想到,这屋里都是些什么人。缇骑一向凶残,这屋里又是江洋大盗,又是逃亡学士。他们若来,只怕不一网打尽?——众人也深知其中利害,但也无人肯就此示弱。三娘笑吟吟地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雨骤风狂,耿兄何不过来共饮一杯?”
耿苍怀难得的一笑,似也赞赏三娘这般豪气。想了一下,知道缇骑终究要追到这店里来的,便大大方方地入座了。
三娘问道:“冲不出去?”
耿苍怀面色一凝,说:“可惜我身上有伤。”
三娘便一声轻叹,知道他这伤只怕真是够重的了。耿苍怀不欲别人为自己担心,又转颜道:“缇骑要来,第一个逃不了的怕就是你们吴江题词的贤夫妇了。”
三娘一笑如花道:“是吗?”一挥手,一柄短刀便飞掷进正面露喜色的来福胸口。那来福一直惶恐不安,正庆幸救兵天降,哪想到是大祸临头。三娘见事已至此,便要先杀了这个害了她临安姐妹的大仇。她匕首上系有丝索,一收即回,众人先见她英爽脱略已是敬佩,却万没想到她这般出手如电。
耿苍怀看得高兴,微一颔首,意似嘉许。三娘笑道:“耿大哥不再觉得小妹是个小恩小义示惠买好的女人了吧?”
当日在临安酒楼,她代付了酒账,又送饭菜时,耿苍怀确作如是之想,所以她送自己的馒头一口未吃。反而是沈放一介书生,分明不认得自己,一见之下便脱袍相赠,倒深得他青目。他胸怀坦荡,也不否认,说:“上当多了,一饭之恩我是不大在意的。”
却举杯邀道:“日久见心,今日才识得贤夫妇胸襟如此。只怕我倒要痴长几岁,这大哥我是做定了。”他三人冷眼相察,暗中早已心许,沈放一听大喜,他久想结交这位奇侠异士,没想他已视自己为兄弟了。
三娘道:“我却只好做个三妹了,可惜没有红拂之才。”
焦泗隐忽道:“耿大侠。”耿苍怀侧过脸。
焦泗隐问道:“来的是哪两个?”他已听出三十二都尉中来的只有两人,却不知是哪两个。
耿苍怀轻咳了一声道:“田子单和吴奇。”田子单号称江南第一快刀,耿苍怀身上衣服的裂口想来就是他割的;吴奇绰号“平平无奇”,那是他少林拳法的佳处,百步神拳练到最后便是无声无息,伤人无形的,这也是说他智力平平无奇。这两人俱是三十二尉中的锋将,众人一听不由面色转忧,知道耿苍怀怕是冲不出去了。
只听外面蹄声渐紧,已经把这小店围住。蹄声一停,便只闻风吹马铃的声音,夹在凄风苦雨中,肃杀寥落。只听外面一个老老实实的声音说:“这就是困马集了?”
另一个尖刺的声音应道:“大概不错,这名字对里面的人物不利啊。不知里面都是些什么人?嗯,据线报说,南昌那边传讯,有个江洋大盗金和尚路过这儿,还有三个杀官造反姓张的,只怕已经到了;听说秦丞相要找的那一对姓沈的夫妇走的也是这条路,前面不通应该也困在这了;嗯,出京时万俟大人吩咐最好顺便把个瞎老头儿宰了,好像他们是跟个镖车来的,这镖局的人想造反吗?那镖车里的东西不也成了赃物了?只是我跟秦老头见过面,拿他东西可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弟兄们辛苦这一趟,他们出手我不好意思管的。”
顿了下,他才咬牙切齿道:“还有耿苍怀伤了我们六个兄弟,我一定要在他身上找回六刀。”
这说话的正是快刀田子单,除了他和吴奇的声音,外面三四十骑铁骑竟然一声没有,足见号令之严。屋里众人听得心底大骇,没想他根本没进屋就几乎把众人底细摸得一清二楚,都惊于缇骑密桩暗探的消息迅速。听他的意思竟似想把屋里人一网打尽,连走镖的也不放过,成了他们顺手牵到的一只肥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