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佩荣:前面提过,司马迁在《史记》里对庄子不太公平,他是位历史学家,对于这种哲学家恐怕有一些成见,他把庄子放在老子、韩非中间,司马迁写的《老子韩非列传》有很长,庄子和申不害的篇幅很短,他只用一百多字来写庄子。
主持人:那么在这有限的一百多字当中,他是如何表达庄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傅佩荣:他说对的是一句话,我们上面也提过,就是说庄子“其学无所不窥”,这也说明了为什么庄子如此博学,几乎是通晓各家各派。在司马迁笔下,庄子是宋国蒙人,那时是战国时代中期,他见过梁惠王,所以跟孟子的时代是接近的。他做过漆园吏,漆园就是古时候的漆树园子,漆是专门用来作粘剂的。漆园吏算是一个小公务员,庄子大概后来又觉得这样不好,为五斗米折腰,还是自己去织草鞋为生算了。他一生都不太得意,从一般人的眼光来看,既不富也不贵,反而是属于“贫贱”阶层。他的书写得多,司马迁说他写了十几万字,但是现在留下来的不到八万字,被删掉了很多。但是司马迁最令人可惜的是,他举出像《骈拇》、《马蹄》、《胠箧》这几篇,是出自《庄子》的《外篇》和《杂篇》,而重要的《内篇》却绝口不提,我们讲的《逍遥游》,是很精彩的,就是出自《内篇》第一篇。司马迁还说庄子专门批判孔子代表的儒家,以及墨家的一些思想。这些对于庄子的评判,跟我们所看到的庄子的著述有一点落差。
关于庄子的出生地,说他是蒙人,就这个“蒙”字,现在有很多的争议,现在总共有五个地方在争是庄子的老家,即安徽的蒙城,河南的民权县,山东的灌县、东明县和曹县。当然,我觉得每个地方都愿意争做名人故里,心情可以理解,可是他到底是哪里人,恐怕也很难说得清楚。
主持人:我倒有一个妄想,是不是因为庄子批评孔子批评得太多了,经常把孔子拉到自己的文章当中来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而说的那些话,可能正是被庄子所利用,来表达自己的一些观点,所以司马迁不太喜欢庄子,给他写这么一点点的文章。说白了,就是司马迁可能更喜欢儒家,而不太喜欢庄子,是不是这样?
傅佩荣:这个也有可能,不过庄子的材料太多了,可以说是各种想法都有。如果你没有很用心地去看的话,不知道他到底在讲什么;但是你一旦用心完整地看完之后,就会发现,他有少数几个地方会特别强调,强调要消解各种执著,尤其人间相对的规范。讲到相对的规范,儒家当然是挂头牌了,专门教人各种礼仪;墨家也教人要“兼爱、非攻”这些。那么庄子认为说,你们提出很多理想很好,但是这种理想到了后代变成一种枷锁,绑在我们的身上,让你动弹不得,要求你遵照某种形式跟教条来做,反而失去了人的真诚的心意,庄子他是在这一方面批判得非常的严厉。。 最好的txt下载网
庄子何许人也(5)
主持人:那么为什么司马迁写庄子就用这么一点点的笔墨,是不是因为司马迁更加偏向于儒家,而庄子的文章看上去显得似乎和儒家有一点点的对立,既然对立,我司马迁喜欢儒家,那我自然要少给你庄子写点,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
傅佩荣:对,你说的也有可能。因为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在儒家传授《易经》的传统里面,他是当时的代表,他们司马家等于是孔子的学生传《易经》一路下来的。另一方面,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有很强烈的使命感,希望能够把善恶的报应这些都设法写出来。他写到庄子时,会觉得,被庄子一搅和,什么善恶报应都变得很模糊了,甚至变成没有什么。这是第一点。第二,我们可以换个方式来看,庄子常常用孔子作为他书中的角色,庄子也承认,他说他喜欢用三种笔法,第一个叫寓言,像大鹏鸟,这就是寓言;第二种叫做重言,借重古人的话,要借重古人的话,说出来一定要让别人都知道是谁,那么孔子最适合了。
主持人:那当然,经常打着孔老夫子的旗号,那叫“古人云”、“子曰”或者“夫子曰”,那招牌很厉害的。
傅佩荣:对。第三种叫做卮言,卮就是漏斗一样的,随需应变,庄子是用三种方式来表达他的思想。他也承认自己说的话,都是随意说说,不要在意。因为道家有个特色,如果你掌握到整体的智慧,就跟后来的禅宗一样,随说随扫,说完了之后,就扫掉了,你不要执著。就好比是开玩笑,但里面有深意。
主持人:懂得不懂得就看你自己了。我想就庄子和儒家之间这个矛盾,提一个想法。儒家叫孔孟之道,道家叫老庄之道,老子和孔子他们基本上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春秋时期,而且孔子是曾经见过老子的,向他去问礼,而且见过他之后,几天说不出话来。到了庄子的时候,另外一位伟大的儒家代表人物就是孟子,他们也基本上在同一个时代——战国时代,比老子、孔子他们晚了大概二百年,那么庄子和孟子属同一个时代,他们两个人有没有见过面呢?
傅佩荣:显然没有。
主持人:没有?
傅佩荣:《孟子》的第一篇就是《梁惠王篇》,孟子见梁惠王;在《庄子》里面提到,庄子的好朋友惠施就做过梁惠王的宰相,等于他们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他们住的地方也隔不远。但是古代媒体不发达,两个人恐怕没有办法互相沟通。因为儒家有一个原则,叫做“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是孔子的话,所以孟子对于像庄子这样的人,他肯定是没有什么兴趣的。因为他要带着学生们周游列国,想要为国君所用,来造福百姓;但庄子是一个人笑傲山林,然后自己过苦日子,毫不在乎,跟孟子可以说是,没有见到面,见到面恐怕也没有话说。
主持人:刚才说的可能是,孟子不一定想去见庄子,没有这个欲望,但是我在想,庄子是不是也不太想去见孟子?因为在他的笔端,好像常常嘲笑、挖苦儒者,譬如说有一个故事,叫“儒者盗墓”,这个故事其实就是后来成语“诗礼发冢”的出处,是记在《庄子·外物》当中的,这个故事您一定也很了解。
傅佩荣:是的,你所说的“诗礼发冢”,“诗”是《诗经》,“礼”是《礼记》,“发冢”,就是挖掘坟墓。这个故事当然是庄子自己编的,非常挖苦。他说,大儒生在上面,“有事弟子服其劳”,小儒生就去底下挖了。大儒生问说,太阳快出来了,到底挖得怎么样了?小儒生在里面说,衣裳、裙子还没有拉下来,口中还含着一颗珠子。大儒生说,青青的麦穗长在山坡上,活着不知道做好事,死了之后,嘴巴含珠子干什么(原文: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你要记得,拉他的头发,压住他的下巴,慢慢地用铁锤把他撬开,不要伤害到口中的珠子。你看,在这个时候还引用《诗经》来一唱一和,然后做的是那种勾当,庄子这个挖苦,可以说是到极点了。
主持人:庄子对儒家的意见,要是被同时代的孟子听说的话,那不气吗?
傅佩荣:你说得没错。在《孟子》里面有一段话,他提到墨家代表人物墨翟和杨朱。一般人会把杨朱的做法“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有点像“我一个人隐居起来过我的日子”),跟庄子相提并论,有的甚至说,他们两个人是同一个人,我们现在无法证明。但是孟子批评墨翟,说他“兼爱”,叫做不要父母亲。譬如,我在车上看到父母亲和同样年纪的老人家,我要让座给谁呢?墨家的说法好像是要我的父母亲跟他们猜拳,谁猜赢了,让谁坐,因为我要一视同仁。孟子说,这样的人简直是不要父母亲了,那么杨朱,叫他去拔一毛帮助别人他都不要,他肯定是逃税了,不会去纳税的,这样的人肯定是不要国家。接着孟子说什么?“杨朱为我是无君也,墨子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你看,孟子骂得更凶了。
庄子何许人也(6)
主持人:庄子认为正确的人,孟子就骂得很厉害,我觉得他们这两家学说,似乎真的挺对立的。你看,我们现在表面上来看,儒家要求入世,要求人积极、上进;可是道家呢,给我的感觉似乎是消极、退后。那么,从根本上来讲,您觉得儒家和道家他们是矛盾的吗?
傅佩荣:这个问题就牵涉到学术上的一种研究,我可以讲得比较具体一点,事实上很难具体。我们可以这样说,儒家跟道家面对的都是乱世,在乱世里面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老百姓不知道什么是善恶是非,因为做好人没有好报,做坏事又没有恶报,这叫做价值观方面陷入虚无的困境。而儒家专门针对这个。所以我们讲儒家孔孟的时候,千万不要以为他们是自寻烦恼,故意找一些规范来约束别人,不是的。他们强调说,如果这个社会没有善恶的标准,那么善恶的希望,你要行善避恶的希望,只有一个,叫做“由内而发”,每一个人都真诚,我自我要求行善避恶。这是儒家一种很好的理想,他们是希望在一个价值混乱的时代给人类重新找到一个价值的规范:真诚由内而发,人性向善。
那么道家则认为,你再怎么教也没有用,因为你一旦把那个善恶的规范列出来之后,叫做礼约,马上变成约束,变成形式,变成教条了,很多人就开始假仁假义;所以道家就说,我要化解的是存在上的虚无主义。所谓的存在上的虚无主义是说,死的跟活着的、活着跟死了没有什么差别。乱世,活着只是受苦,很多人自杀都是因为说,活着受苦何必呢?死了是解脱。在当时那个时代,确实有这样的问题。老庄的思想是要解决当时最深刻的问题,让你活着时,不要只想到死亡,因为人最后会死,你不要急,他让你活着的时候去体会什么叫道,要从道的角度来欣赏你的生命。所以道家强调从真实到美感,儒家强调善,真善美就分成两个范围了。儒家强调向善、择善、至善;道家强调从真实到美感。《庄子》一书强调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所以我们从这个方面来看的时候,就可以把前面所说的对立,所谓严重的冲突,稍微化解一下。
主持人:您把真、善、美这样去拆开来的话,实际上我们是不是可以理解,在我们国人的心中,这似乎是一种审美标准,也是我们的一个行动标准?确实,一个在儒家,两个在道家,那是不是每一个中国人的骨髓里面都缺不了这两个学说的?
傅佩荣:对,你说得没错。譬如说,我们使用的成语,从小就经常影响我们。从小我们都知道,要奋发上进,讲教育叫启发式教学,让一个人可以不断地在社会上发展,要把个人的成就跟社会的发展结合起来,这当然是儒家的;但另一方面我们也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知足常乐”,道家很多话也变成我们很多日常语言,并以之为警示。所以你刚才所说的,我们的血液里面,等于我们中国人的基因里面,就有儒道这两个方面的学说成分。
我这几年的研究,我更喜欢把它分成生命的阶段。一个人在三十岁以前,最好学儒家,为什么?从学校读书开始都是儒家那一套,进入了社会之后,你要发展个人,成家立业。你要积极进取,奋发上进,当然是儒家。但是到了四十岁以后,你要学道家,为什么?因为在社会上工作一段时候之后,发现善没有善报,恶没有恶报,努力的人不一定有成功,做坏事的人也不见得有什么样的报应;这个时候你就要记得,不能灰心,要学道家,学了道家之后就知道,人的生命阶段是一个整体,你不要因为一时的得失成败,而有太多情绪反应。那么到五十以后呢,就要学一点《易经》了。这样一来,就把儒家、道家、《易经》分阶段来不断地学习。
主持人:刚才您用了“化解”这个词,其实听您这么一说之后,就觉得道家和儒家表面上看起来确实是有很多的不同,譬如说,儒家讲实,道家讲虚;儒家有很多的规范,道家只有一个道;儒家积极地入世,道家要淡然出世,似乎看起来更加消极一些。似乎有这么多的不同。但是,是不是在我们中国人的血液当中,这两家始终是并存着流淌着?
傅佩荣:对,你说得没错。所以我们常常说,儒家跟道家如果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说,儒家是以人为中心,我要给人找到出路,道家是不以人为中心,他不会只对人,他说你不要以自己人为中心,你要以万物为中心,以“道”为中心。譬如说,我们常常说,这棵树有什么用?它结苹果,所以它有用。道家却认为,这棵树何必为了你而结苹果呢?它该结什么就结什么,它不结也是一棵树啊。由此可见,儒家想到任何问题都想到人的需要,是标准的人文主义;道家认为,不要太过于以人为中心,以人为中心,宇宙万物的价值都被忽略了,所以才说,天地万物都很美,但是,你一说人类需不需要,这个美就被限制为人类的一个需要了,所以道家在这个地方跟儒家可以作为一个互补。
主持人:所以说,两千多年以来,这个儒家和道家作为我们中国人的两根拐杖,一直在支撑着我们前行,走到今天,对我们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贫困与快乐(1)
主持人:从开头的故事里面让我们感觉到,怎么穷人的快乐和富人的快乐在那么短暂的时间内,就会发生改变?那么庄子认为,是贫穷好还是富贵好?
傅佩荣:像这样的问题非常好,但是让庄子来回答的话,他不太会说哪一个好,他要看情况而定。因为庄子看人生他有两个特色,第一个从长远来看,第二从整体来看。长远就是说,你今天有钱,但是过去呢?将来呢?我们说“富不过三代”,所以从长远来看的时候,有钱可能是暂时的;穷困也是一样,可能是暂时的。第二个,从整体来看,一个人在整个一生里面,他可能有某个阶段,像目前经济繁荣,他突然有钱了,但他在小时候恐怕很穷。那么我们再问,他小时候觉得快乐是因为跟父母、家人的亲情非常的温暖,他现在恐怕慢慢觉得,钱是有了,但是好像快乐减少了。所以在这个时候,如果让庄子来考虑,他会从整体、从长远来看,穷人、富人各有各的快乐,只不过说你要问自己:你怎么样看待自己的人生?因为一个人越容易受外界影响,像价值观从外而来,越容易受外界影响,他越不容易快乐;相反,他如果了解“我这个人要如何把握我自己的生命”,就会知道,有钱或者是贫穷至少都活着,活着是基本条件,有这个基本条件之后,我再往上去问:我这一生在什么情况下,可以掌握到我生命的一个特质,然后求发展?
主持人:您提到一个价值观的问题,我们就来仔细考量一下,当前社会的这种价值观念。人们总认为,富有有什么不好?富了以后,我想干什么干什么,那我不就快乐了吗?而穷呢,成天为自己的生计而烦恼,烦恼、贫穷能快乐吗?这个好像和庄子价值观念的取舍不太一样。
傅佩荣:对,我们从两点来看。第一个是说,你有钱之后选项很多,譬如,我现在有钱了,我可以环游世界,我甚至可以去太空,但是选项多了以后,烦恼就在里面。对于穷人来说,我只有一个烦恼——养活一家人,我就很单纯,在单纯的观念里面,生命就容易变得比较深刻。因为我单纯,只有一个念头,看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