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越过一座山,便是一望无垠的黄沙,土地广阔而平坦,再走几十里便有了人烟,盛大的仪仗队早就候在城门口迎接国王归来,金甲士兵列成整齐的方阵,体态不偏不倚,表情一丝不苟。在队列前面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白发苍苍的老人,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褶皱,一丝多余的肉也没有,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唯独脊背依然挺立,足以推测此人年轻时的风貌,这便是火翎国的三代相国——于紊钟。
叱翎王的部队还有一丝距离时,就见他嘱咐身旁的人搀扶他站立,他右边的膝盖已经彻底的失去了承重性,所以站立的时候微微左倾着。叱翎王立即下马,上前搀着他,据福禧说,相国于叱翎王有启蒙之恩,从认字到文章再到家国大事,他亲历了叱翎王的整个童年、少年与壮年,在先王朝后期,相国曾请辞专著文章,待叱翎王上位,数次恳请他,他才又再任一国之相,叱翎王敬其如父。
不一会儿,两个人皆转过身,叱翎王身边的小侍从小跑着召忠祺上前。
忠祺的皮肤一路上都在慢慢变淡,至此地几乎已经完全脱离了金色。就这一点他和小珍也是后知后觉,因为这并无先例:此前他们每到一个地方,都会自然转化为同族人形,从未遇到过如今这般状况,三百里路之外就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不同于金人的羽毛的世界。
于紊钟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忠祺,正要对此人的样貌产生质疑,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膝盖稍想弯曲,又转念试探:“耶庞?”
忠祺愣了,转眼望向叱翎王。
叱翎王也愣了:“斯哩!你……”
小侍从连忙替叱翎王搀过相国,眼光悄悄的在三人面前来回穿梭。
叱翎王一个箭步就来到忠祺跟前,左右的转动着他:“斯哩?”
“在,义兄。”
“你……你的皮肤……你……不是金人了?”
地面传来了一声迟缓但落地干脆的响声,还不等忠祺回答,他和叱翎王都被那声音吸引了注意,只见老迈的相国跪在了地上,枯皱的双手伏地,脑袋也跟着轻磕下去,身后整个方阵的士兵,因为相隔一段距离,并不清楚这边究竟发生了什么,见老相国跪下了行如此大礼也都纷纷效仿。
他用有些颤抖的声音,像是冲破了一张隔断在喉咙的薄膜,突兀而响亮的大喊:“参见耶庞。”立即,后方的士兵像是二声部,也效仿着高喊起来。
忠祺楞在那里,老人抓了抓叱翎王的裤腿,叱翎王也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的跪在了忠祺面前,随即是整个同行的部队,一时间,忠祺的眼前只剩下一座孤独的城墙和四下皆空的寂静,风没有了人浪的阻挠,变得畅快,摇荡在耳边。
待他反应过来,直接冲向了这一举动的始作俑者,扶他起身,老人的手是冰凉的,行动时也颤颤巍巍,这种人间难见的老态却依然充满着信仰、积极入世,让他不由得热泪盈眶——对,是泪,眼泪也回来了。
老人一路上紧握着忠祺的手,像是握着一根拐杖,忠祺也半弯着身子,生怕他要说什么,想以靠近为这老人省力。
“殿下,老臣觉得相国恐怕是老糊涂了,叫陛下对一个金人下跪,实在不成体统,恐怕这次回来对这相国之位需从长计议才好,以免误国之患。”
这样的话叱翎王不是第一次听说了,每次他都要动怒驳回,因为在他心里,于紊钟就是唯一的相国,除他之外,任何人也不配坐这位子,当然他也想过待相国百年之后该如何,他能想到的唯一人选就是青衣玄武,也在几次博弈中婉转的提出过几回,对方皆无正面回应。但只要于紊钟活一天,他就不会用第二个相国,但此刻,面对同样的谏言,他竟开始犹疑了,他只是觉得奇怪,也怎么都想不通。
于情他相信相国,但即便不遗余力的回忆与忠祺的种种也实在无法用道理去佐证这种相信。
他心里没有什么体统,有的只是一位年迈的“父亲”,岁月好像偷走了他直插云霄的威信,让人对他不偏不倚的信念产生了质疑,这质疑使叱翎王第一次觉得,他面前的那个背影好像真的老了。
于紊钟亲自走了一段,还是难以支撑的坐回轮椅,他先是探听忠祺是否需要稍作休整,而后才邀约他到府上小坐,忠祺自然是同意了后者。
他随于紊钟去到书房,书架后方隐藏着一道暗门,里面成列着先祖的牌位,四下摆满了蜡烛,火焰随着开门轻轻晃动了几下又恢复了平静,蜡液凝结在台面上,覆盖了摆台原有的样貌。祠堂的右面又是一道门,里面再单独形成一个更狭小的空间。
这屋子空无一物,只单独陈列着一副画,画上是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子,耳尖上长了羽毛,半倚着,仰面凝视一个精壮的男子:此人目光如炬,却似曾相识,忠祺接过相国递来的铜镜,上下对照了片刻,遂走上前去,细看画侧的题词:
“赤焰淘金幽念缕,鎏金去罢还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