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热的黄沙,黏浊的扒在地面上,四面无风,一切景物都是静止的,了无生气,男人们都忙碌在收集火球和运送火球的劳作中,是这块土地上不知疲倦的永动机,但依然充满热忱,每个午后,板车队一启程,整个村子便安静了。女人和孩子好像消失了一样,每天总有那么两个钟头是如此——天堂般的静谧,有无限的光,一切都是金色的。
忠祺曾有无数次看过这幅场景,当他在一个世界的使命结束,要奔往另一个世界时,就是这样熟悉的光亮,起初刺眼,逐渐变得温暖和安全,他还听得到那个世界最后的声音,他们大多都痛哭着,有人伏在他身上,双手紧扣他的臂膀,泪水沁润他的胸膛,有那么几次,他真想抬起手摸摸胸口上的头,告诉他们:“没关系的,这不是结束。死亡可以是一个仪式,一个语言符号,但永远不是结束。”但他无能为力,既无力劝说,又必须得承认:这个仪式,于他而言不是结束,但是于他们之间的关系来说,就是结束,永恒的结束。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但你会一直存在在我的记忆里,如果你舍不得我,我也会这样,一直存在在你的记忆里。
有的人一世活到半中央,就觉得难以为继,开始害怕轮回,但又期待轮回,想着如果有再一次,我一定要更好,下一世要更好,结束也会更好,但这一刻就是难以为继。
但好在,对于忠祺来说,这样的时刻是不存在的,因为鲜活的记忆力和原初的使命,它们始终如呼吸般如影随形,使命会碰到暂歇的节点,但记忆如河,始终是连贯的。
他遇到过一些恶人,但恶人也有柔软的过往,才在脊背上长了刺,先是遇到袭击蜷缩起来,后来是一直蜷缩,恶人要站起来,很难有天使的眷顾,他只能靠自己,恶人也是可爱的,只是终其一生,也难遇到欣赏他可爱的人,他不想可爱吗?或许只是每一个交叉路口,供他选择的选项都没有可爱这一项,也许从第一个路口就选错了,才走到了今天,可是要回去吗?别人已经跑远了,我的生命还有时间跑到最初的那个路口,再来一次吗?他不敢保证,他怯懦了,可是他脊背上的刺扎人是真的疼,我要安抚他吗?不,我也不敢保证我能成功,我也只活一世,我要让自己更容易一些,我也走的艰难,我有怜悯之心,甚至有时候和他共情了,但抱歉了,再见,只能再见。
“斯哩!来看看,今晚吃鹿血酒!明天是祭神的日子,我们一醉方休,接下来我可有大把的时间陪陪我的大侄子了!”
“这么说,火翎族要来了?”
“是啊,到时候给我们介绍介绍你在宫里的朋友,请他们来家里坐坐,让你姑姑把好东西都统统拿出来招待他们,放心!”
“我有一种感应,听到火翎族的时候。”小珍在忠祺的耳边私语道。
“我也是。”
天边的火球降落的柔和时分,阿里叔招呼着一帮金光闪闪的工友来到了家中,届时,姑姑已经准备好了满满一桌的饭菜,正中间是一颗瞪着圆眼睛的鹿头,鹿角已经被整齐的切割下来挂在了墙壁上,与其他动物的犄角分类排列着,整齐有致。鹿头的眼睛直勾勾的,亲眼看着众人抓起它身上被烹饪成不同风味的肉,大口的喝着血酒。角落处,虎浍和姑姑家的小孩钻到了桌子底下,拿着各自的泥人嘟嘟囔囔的相互比试着。忠祺把汤勺故意碰掉,俯下身去对着虎浍比了个鬼脸,虎浍的眼神马上躲开了,但旁边的孩子被逗得咯咯笑,姑姑抱起孩子,拍拍他手上的泥土,又重新把他抱到座位上来,往他碗里夹了一块肉,督促他吃完。桌下的虎浍变成了一个人,父亲可不会管他,此刻他正在大口喝酒,伴着工友的笑话被呛的咳了半天。
忠祺穿过一双双金光闪闪,充满结实肌肉的腿,爬到虎浍身边。
“别生气了。”
“你为什么骗人?”问这话的时候,生气的小虎浍还是刻意把声音压得很低,用耳语说着质问的话,看上去又可爱,又懂事,但偏要表现出倔强的样子。
忠祺的心顿时被这幅五味成杂的画面融化了,他抬起手摸摸虎浍的头,小孩还是固执的把头挪开了。
“但我没骗你。”
“那泥人的事是真的吗?”
“假的。”
虎浍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泥人,它身上的每一寸都是自己花心思精雕细琢的,光是这个鼻子就做了几百次,他有些失落,但是没有生气,有时候,失望比生气更严重,也更安静。
“但我有一个比泥人更厉害的秘密,是真的,而且只给你一个人知道。”
虎浍抬起眼睛“我不想听了。”他扔下泥人,兀自爬回饭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