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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那个萧瑟的深秋,有两件事对郑能谅的生活产生了深远影响:打扫厕所与单相思。它们被相提并论似乎不太妥当,但都与同一个女孩有关。
那间男厕所的玻璃窗显然自从出厂以后就没有清洗过,积累了不下数百种不同形状和类别的污垢,令郑能谅等四人不得不怀疑包处长跟负责打扫厕所的清洁工是近亲或者有过命的交情。
消灭这些污垢的过程相当漫长,他们用抹布、砂纸、铅笔刀、手指甲等工具尝试,均告失败,最后向附近工地上的工人借来小铲才略见成效,其实他们本来想借的是锤子,直接把玻璃统统敲掉换新的更省事,可是他们没钱。
起初三人都小心翼翼地刮,生怕把玻璃刮花了,后来黑框眼镜提议把玻璃想象成包处长的脸。这一招非常实用,大家迅速抛开一切顾虑,使出浑身解数,三下五除二便搞定了所有玻璃窗。看着完好无损的窗户,郑能谅感慨万千:“这脸皮真是刀枪不入。”
包处长经常教育学生们:“不要把体力劳动仅仅当作体力劳动。”这句话包含了辨证的思想和丰富的教育意义,通过那次劳动改造而被郑能谅领悟。他发现刮玻璃不仅锻炼了他的独立思考能力,还培养了集体协作精神并提高了攀爬技巧和体能,简直是一门艺术。
艺术总是导人向上的,并且非常美好。因此当郑能谅爬上厕所的窗台开始辛勤劳动时,便看见了美好。
这个位置的视野十分开阔,对面学生公寓的景物尽收眼底,栏杆上五颜六色迎风飘扬的内外衣裤、屋子里千姿百态琳琅满目的高低铺、桌子旁光着膀子围坐一圈打扑克的男生们、从窗户冷不丁飞出来的方便面盒,这些都算不上美好,除了从一楼大门走出来的那位窈窕淑女。
此时,午后的阳光、徐徐的微风、斑驳的树影以及安静的校园,如同一套配合默契的电影制作班底,恰倒好处地营造出一个近乎完美的邂逅场景,并鲜明地烘托出女主角的恬静怡人。
男主角在距离她数十米的高空,这种居高临下的视角令他找到了蜘蛛侠的感觉,而忘记他其实是以清洁工的形象出现的。他像只考拉一样抓着框架蹲在窗台上,戴着耳机,沐着阳光,想起了一些浪漫的电视剧场景,情不自禁挥了挥手中代表纯洁的白围巾(其实是水泥铲),招呼道:“嗨!散步么?天气真好。”
他想象着孟楚怜会微微仰起无暇的面庞报以嫣然一笑,而后娉娉袅袅碎步离去。可真实的情况是,孟楚怜茫然四顾,除了依稀看见对面五楼有位张牙舞爪的洁厕工人以外,什么也没找到,于是很纳闷地走掉。
耳机里荡漾起《沉醉于风中》风一般的旋律,风未动,心已动,风乍起,人更醉。这一场持续数十秒的插曲,在孟楚怜的记忆中也许只是过眼云烟,不出一个礼拜就会被删除,却叫郑能谅过目不忘。在此之前,对于他来说,孟楚怜是一个漂亮女生,长得有些特别,兴趣与众不同。但这是个比较朦胧的印象,他描述不出她的特别,勾画不出她的不同,直到这次相遇。严格来说,这都算不上相遇,他们隔着很远,也没有交谈,但她的特质已浮出水面,那是一种纯粹的美。
在此之前郑能谅也见过一些纯美的代表,清晨花瓣上的露珠、上学路上的小桥流水、神保史郎笔下的花仙子、83版《神雕侠侣》中的小龙女。将孟楚怜归为这一类,需要有一点实在的依据。这不难找,她的眼神单纯,笑的时候鼻梁微微皱起,嘴角上方还有浅浅的酒窝,犹如海棠醉日,锦上添花。
如果孟楚怜的吸引力只在五官和气质,那么几年后当郑能谅走进美女如云的大学校园时,也许很快便会将她淡忘。不料,孟楚怜做了一件让郑能谅刻骨铭心的事。
那是一个晚自习,高一(2)班教室里和往常一样,有的在吃零食,有的在听随身听,有的在看武侠小说,有的在玩跳青蛙。一个形容委琐的陌生人鬼鬼祟祟地从门外闪进教室,和班主任的风格很像,顿时引起一阵惊慌。众人定神一看,发现是个乞丐,更加惊慌。
乞丐打扮得很专业,有碗有伤有破衣有拐棍,举手投足都对得起身份。不巧那时候正好是爱国卫生月,因此当他一丝不苟地挨个座位进行乞讨时,既爱国又讲卫生的好孩子们纷纷如见鬼魅般作鸟兽散。
这种反应让乞丐感到有些孤独,黯淡的目光从他的眼角垂落,洒向手里的空碗,弹起一声轻轻的叹息,在教室里荡来荡去。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太没有同情心了!”伴着一声正气凛然的娇叱,一个柔美的身影挺身而出。她丝毫不惧众人异样的目光,大步走到乞丐跟前,深情凝望着他,眼神有些迷离,樱桃小嘴微微颤动,情绪相当饱满。
乞丐似乎得到某种暗示,脚往前挪了挪,使劲咽了咽口水,喉结不安地蠕动着,眼中放出炽热的光芒,期待着她的现身说法,教室里数十道目光也齐刷刷聚焦在女孩那对鲜艳的粉唇上。
“嗬……呸!”密集的唾液从唇间激射而出,喷得乞丐一头雾水。
“臭要饭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滚!哈哈哈!”女孩为自己独特的幽默感亢奋不已,大笑不止,以至于脸都扭曲了,很生动地诠释了“得意忘形”这个成语。
如果脸不笑到扭曲,她也算得上是个很标致的姑娘,柳叶眉,桃花眼,樱桃嘴,难怪连阅人无数的乞丐也经不起她的诱惑。此女在年级里颇有名气,但很少有人知道她的本名,只知道她的绰号是“三分之一”,因为无论听课时间还是考试成绩,她都一直保持低调的作风,从来不会超过班级平均水平的三分之一。“三分之一”这个绰号太长,大家就简称她为三姑。
三姑唯一比别人多的就是男朋友,自夸有一双“识男慧眼”,可以一眼看穿任何男人的心思。乞丐不知道她的超能力,也没料到这个看上去清纯善良的女孩拥有如此超群的创意和胆色,望着议论纷纷的学生们,一时尴尬得无以复加。
板凳腿摩擦地面,声音很轻,却像一个休止符,收住了七嘴八舌。孟楚怜的出场有些意外,牵动了所有人的视线,刚才的打击令乞丐本能地向后退缩。孟楚怜面带微笑,轻轻踮着脚跟前行的模样宛如天使。
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个天使,她不需要翅膀,就可以带你飞上洁白的云端;她不需要光环,就可以释放出太阳般的温暖。她能唤起被遗忘的良知,也会指引梦的方向,当她出现时,你无法呼吸。郑能谅这样想象着、形容着,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其实昆德拉早就警告过:“比喻是危脸的,一个比喻就能播下爱的种子。”
在交织的目光中,孟楚怜将一张五元纸币放进那只破瓷碗。纸币轻轻滑入碗中,乞丐的手分明沉了一沉。
郑能谅不是一个容易被感动的人,孟楚怜所做的也不是一件特别令人感动的事,然而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郑能谅将这个简单的记忆片段反复回味了不下一千遍,并且在第一千零一遍时依然能感动心灵的震颤。
受到孟楚怜的感召,良心未泯的同学们纷纷慷慨解囊,有捐一块两块的,有捐五块十块的,有捐铅笔橡皮文具盒连环画的,还有的捐出了山楂片、大大卷、爆米花……这就是美女效应,让郑能谅想起教科书上一幅描写法国大革命的名画:《自由引导人民前进》,画上一位美丽姑娘高举旗帜冲在队伍的前头,后边的男同志们紧跟着她,个个视死如归。
郑能谅自然也不例外,在被孟楚怜的善举感动后爱心勃发,视死如归地冲上去,把口袋里全部的二十五块钱都捐给了那个素不相识的乞丐。那是他一个月的零花钱,这意味着他将一个月吃不起话梅、喝不成汽水、看不了电影、租不到小人书,多么凄凉的代价!
不过这代价没有白费,孟楚怜看见郑能谅的大方,毫不吝啬地赐予他一个迷人的微笑。他顿时觉得把一年的零花钱全献出去也值得。
打那以后,学校附近的乞丐突然多了起来,据说是孟楚怜的事迹感动了全县的乞丐,纷纷自发前来一睹其风采,只盼能和她要个签名、合个影什么的;也有说是此事惊动了当地丐帮的高层,他们觉得该校民风淳朴、潜力无限,便制定了专项行动方案,抽调精干力量,组成多个突击队到该校淘金来了,云云。
见此场面,郑能谅不禁抱怨道:“那些记者新闻嗅觉都太不敏感了,本来把这故事加工润色一番,说不定能写出个模范少先队员来。”
任赣士却一语道破天机:“孟楚怜虽然做了好事,但想成为引起媒体关注、广泛宣传的英雄,起码得上山救个火或者下水救个人并且身负重伤什么的。”
也有人看孟楚怜很不顺眼,三姑私下里到处嚼舌根,说孟楚怜是作秀,是哗众取宠,是居心叵测,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越说越离谱,对方就一乞丐,哪有什么可图的。
三姑的情绪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孟楚怜的善举破坏了她的精彩表演,抢了她的风头,用道上的话说就是“砸场子”;更重要的一点,孟楚怜也是美女,本来就是她的对头,通俗点说这叫一山难容二虎,文艺点说就是“既生大乔,何生小乔”。
但郑能谅不这么看,在他的审美观中,“美”是个多重的概念,是皮囊也是心灵,是表象也是内在,是形态也是思想。之前他对孟楚怜的了解只在前一层,而经过乞丐事件,加上三姑的绝佳反衬,孟楚怜就在他心里深深扎下了根。从此,郑能谅对孟楚怜的一切产生了空前的兴趣,积极打探并研究她的信息,却发现情况不容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