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派了一名守卫回城去叫马车。等我们把箱子运回新霍巴特,在税务所门前卸下来时,天色已经黑了。要想不让主事人知道这件事根本没有可能,随我们一起去森林的人中有他的士兵在内,守城门的也是他的人。不过,当人们都聚集在会议室里,我把箱子打开时,我看到他的上唇扬起,一脸厌恶的神色。
“我可不想碰这东西。”他说着往后退了两步,其他人则都凑了过来。
“艾尔莎的丈夫不是因为碰了这些文件才死的,”我说,“他是被你们议会折磨致死的。如果你不想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东西,那就别挡着我们。”
派珀拿起最上面那张纸,大声读了出来。在念到一些奇怪的词语,以及纸张发霉或者破碎的部分时,他不得不停顿一下。
元年11月24日,方舟临时政府备忘录(14b):安全协议。
……保证方舟的安全仍是我们的第一要务。不过,地表幸存者的状况(尤其是幸存者视力丧失变成盲人的比例在65%以上,参见考察队报告2),让我们可以断定,目前的安全措施是足够的……
“这不可能是真的。”主事人说道。我们告诉过他有关莎莉的方舟密卷的事,但我能理解他的质疑。目前我们的整个社会都是在大爆炸之前世界的灰烬上建立的,史前的一部分竟能在大爆炸中幸存,即便只存在了很短时间,也是难以想象的。
“乔究竟是怎么找到这个的?”佐伊问道。她蹲在箱子旁边,拿出更多文件来。“听起来他可不像是什么探险家,不可能是他自己发现这些方舟文件的。”
“我认识他二十年了,除了离这里几天路程的集市城镇之外,他从未去过更远的地方。”艾尔莎说道。
派珀耸耸肩。“肯定是有人把这些文件从方舟里弄了出来。不管是谁首先无意中撞进方舟里,可能都比议会发现得要早。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文件丢失了或者被偷了。它们很可能倒过手,天知道被转手了多少次,或者曾拥有它们的人是否认识上面的字。最后它们终于落到了乔这种低级投机分子手中,我猜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遇到的是什么东西。”
“他试图将这些东西脱手时,肯定给别人看过部分文件,”我说,“有人意识到这些文件的重要性,然后向议会通风报信了。”
“他怎么找到这些文件无关紧要,他是如何被举报的也没人关心。”主事人说道。他又离箱子远了两步。“这里面能有什么好东西呢?大爆炸之前又有什么好东西呢?我们确切知道的是,正是这些人和他们的机器毁掉了这个世界。是他们导致了这一切。”他挥舞着手臂,可能是想暗示墙外那个破碎的世界,地里到处都是碎石,禁忌城市一片废墟,还有东方的死亡之地。不过,我们都知道他话中真正的含义,当他说到这个残破的世界时,指的其实就是我们。
他继续道:“我解放了这座城市,是因为我想维持禁忌法令,阻止机器的复兴。除了更多机器,这个方舟还能带给我们什么?”
“你太害怕了,”派珀说道,“你过于担心机器,而没有想到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如果我们能找到方舟的话。”
“我是害怕。”主事人坦承。他从我们脸上一个个望过去。“如果你们像我一样了解内情,也会害怕的。你们应该感激禁忌法令,我们都一样。要是你哥哥不是因为顾忌到人们对机器发自内心的恐惧,他可不会只造出水缸这么简单。我初次认识他时,他刚刚来到温德姆,还没有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改造者’,那时他就已经开始谈论大爆炸之前的人们使用的东西了,那些机器和武器你都没有办法想象。他一直都对大爆炸之前时代很感兴趣。在开始探索这些禁忌之物前,想想自己在做什么吧。如果不是因为禁忌法令,改造者的士兵将会坐在不用马拉的车辆里追捕你们,速度将快上一百倍。他们将利用新式武器在新霍巴特把我们击溃,从半英里之外就能杀光一个中队。你认为他没有殚精竭虑寻找这些东西,然后重造它们?幸好大多数都被毁掉了,他无法再次开发出来,因为他找到的遗物并不完整。他曾经讲过很多关于燃料的事,还有一些他无法驾驭的材料。不过他了解,这些困难并不是唯一的阻碍,禁忌法令也在挡他的路。如果有一天他骑在某种电车上从温德姆出来,肯定会被人们用私刑打死的。人们不会容忍这个,他们对于机器的恐惧早已根深蒂固。”我记起派珀站在水缸阴影中时,脸色变得苍白无比;佐伊小心翼翼地在电线和管子之间移动。“正是因为知道了水缸计划,才驱使半数的军队来投奔我,”主事人说道,“人们是不会容忍机器的,现在还不是时候。利用人们对机器的恐惧,是我们目前对抗你哥哥和将军的唯一机会。”
“你说得没错,机器是很危险,”我说道,“但忽视这个更危险。如果议会不是意识到这些文件的重要性,就不会对乔施以严刑拷打。赞德说过,方舟里又出现了人类的踪迹,虽然不知道它在哪里。我敢以自己的性命打赌,扎克和将军很早以前就发现了方舟。箱子里这些文件只是方舟计划的一小部分,它们必然非常重要,才会让议会不断寻找。”我冲着面前打开的箱子挥了挥手,“这里可能有方外之地或者方舟本身的地图,武器的设计图纸,或者能帮助欧米茄的机器和药物。谁知道还有些什么呢?”
“正是如此,”主事人顺着我的话说道,“你在跟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打交道。”
“她对很多东西的理解超出你的想象,”莎莉咆哮道,“如果你让她说下去的话,你也会了解更多的。”
我试图以派珀和佐伊那样肯定的语气说话,这是我一直羡慕不已的。“如果我们不知道扎克和将军在做些什么,就没办法阻止他们。”我说道。
“是我的军队使这座城市免于沦陷。”主事人说。辩论时我的嗓音不断升高,而他的声音仍然低沉镇定,比咆哮更具威慑力。“没有我的人马,你们立刻就会被击溃,每个人都会被关进水缸里,所用的正是你要寻找的机器。士兵们追随我,是因为他们清楚我会带领他们全力对抗机器,如果我背叛了这份信任,就会失去他们的效忠,而新霍巴特必将陷落。”
“这个箱子里的知识,有可能改变一切,”我说道,“不是你通常想象的那种改变,比如议会换了个统治者,或者一种更温和的避难所和税收制度。我所说的是真正的变化。有机会去发现大爆炸之前时代的真相,他们到底有何种能力,是否存在方外之地,那里会有什么不同,这类事情能够永远地改变一切。这种改变或许能挽救你的妻子和孩子们。”
他迈步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没有什么能够挽救他们。你竟敢拿他们来举例子?”
派珀和佐伊都已冲上前来。我听到匕首出鞘的声音,就像打火石的摩擦声。我直视着主事人的双眼,想起艾尔莎在收养院厨房里说的话:“总会有更多孩子的。”
“你说得没错,没有什么能够挽救他们。”我说道,“但还会有其他人的妻子和丈夫,其他未出生的孩子。问题在于,你是否对知识有太多恐惧,让他们没有机会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他抓着我的手腕良久,随后用力将我推开。
“留下这些文件,好好检查它们。不过,我希望无论你找到什么,都会有一份完整的报告。”
*
……如今我们已进入第二十年,就不用再自欺欺人了。方舟在大爆炸之前设定的目标是聚集在不同领域最杰出的人才,这不可避免地导致现在的人口结构过于老龄化。现在方舟内有1280人,处于生育年龄的不足20%。大爆炸发生后,只出生了348人,且70%以上出生在前十年。显而易见的,方舟之内的生育水平是不可持续的。我们的给养足够维持数十年,核动力电池也将持续提供能源,但长期地下生活产生的心理影响,将继续在很多方面困扰我们。如果受保护的人口无法保证人类物种的永续生存前景,那么,将方舟孤立于地表之外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起初的目的在于保证全体人类的存续,而不是为少数幸运儿提供避难所。即便到了现在,为潘多拉计划提供的电力仍然凌驾于其他事项。我们,本文件的具名人,重申我们的希望,即临时政府将会重新将工作重心转移到方舟内外幸存者的迫切需求上来,而不是继续优先考虑……
*
我们把箱子运到艾尔莎的收养院。在那儿我能安心工作,避开税务所里持续不断的烦扰,哨兵和信使日夜不停进进出出。再次跟艾尔莎住在一起我也很开心,但派珀和佐伊坚持安排了一个哨兵守卫在收养院门口,另一个布置在院子后面的小巷里。我没有反对,能离开税务所那间交织着忠诚和质疑的大厅,我只感到解脱。西蒙、派珀、莎莉和主事人在那里坐镇,会见侦察兵,化解双方部队的争端,辩论下一步的计划。就算在会议室的一片嘈杂声中,我仍能感觉到主事人持续不断注视着我。
不再听到赞德的喃喃自语,也给了我喘息的机会。他从未有意让我烦心,这没错,除了莎莉之外,他对其他人都不感兴趣。但是,每当他神志恍惚,或是喋喋不休“罗萨林德号回来了”之类的话,我都会不由自主看着自己的双手,寻找他即将抽搐的迹象。我注意到佐伊也在回避他,对此我无话可说,因为我清楚自己是如何害怕与他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