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的手掌重重击在桌子上,打翻了一只水杯,一只盘子也转个不停。
“解放新霍巴特放在任何时候都是一项艰苦的任务,更不用说当下,整个抵抗组织一片混乱。你谈论的是公开战争,攻击一个严密防守的城市。”
我解释了我看到的场景:整个城市的人很快就要被关进水缸了,人数达数千之多,比在避难所里悄悄扩张的水缸计划要严重得多。我能描绘出那场面,艾尔莎和孩子们,以及那座已被封闭城市里的成千上万居民都不能幸免。街市的喧嚣将被水缸毫无生机的嗡鸣所取代。
然而,西蒙根本没有理我,而是对派珀说道:“所有这些疯狂的计划,白费力气的追寻,派船去西方寻找方外之地,将自己的命运跟一个先知绑在一起,甚至包括吟游诗人唱的那首血淋淋的歌,现在又说要解放新霍巴特。如果你跟我共事,本来会做出一些真正的成就,而不是追求这些疯狂的想法。”
“我们的一个疯狂的想法,解决了神甫和她的数据库,”派珀说道,“这在战略上的价值,比抵抗组织在过去多年间做到的任何成就都要大。”
“来投奔我的人不关心战略,他们只想要活下去,”西蒙说道,“他们充满恐惧,而且食不果腹。”
“他们确实应该恐惧,”莎莉插进来说,“到了最后,议会想把他们都关进水缸里。活下去并不能阻止议会,或者免遭水缸之祸。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做出反击,将你掌握的所有力量调动起来找到那两艘船,解放新霍巴特。”
“您从事这项事业已经够久了,应该知道我肩负的责任,”西蒙说道,“我必须把人力用在重建上,重新设立安全屋,为撤出来的人寻找居所……”
派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西蒙说道:“我付出了巨大代价保护卡丝,因为她对我们价值巨大。如果你忽视卡丝告诉你的事,那所有牺牲都白费了。”
我闭上双眼。派珀跟西蒙在做同样的事:用代价和价值来衡量生命,所有事都简化为某种算术题。
“那是你的牺牲,”西蒙吐了口唾沫,“不是我的。而且,我不会再为你的先知突发的奇思妙想赔上更多生命,只为了让你因挽救了她而感觉良好。”
“那我们在自由岛付出的代价就毫无意义。”派珀说道。
“不用你来告诉我自由岛付出的代价,”西蒙猛然大吼,像赞德的哭喊一样突如其来,“我也在那里,亲眼看着人们被杀害。不过这真是你所说的代价吗?还是你说的只是自己付出的代价,被迫交出了领导权?”
“这与我自己无关,”派珀说,“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这么肯定吗?”西蒙问道。
此时太阳即将在东方升起,而自从前一天黎明之后我们还没睡过觉。莎莉毫无怨言,但我看到她放在膝头的双手在轻轻颤抖。在她身旁,赞德已经头趴着桌子睡着了。
“你们都该休息了,”西蒙说,“之后我们再谈论这件事。”这是他做出的唯一保证,然后他就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他领着我们穿过采石场,向我们的住处走去。抵抗组织的战士们已经醒了,五十多个人聚集在篝火旁。他们停止交谈,转过身来看着我们在泥泞的路上走过。两个年长的男人和一个女人向走在前面的莎莉微笑行礼致意。但当他们的目光转到我们身上,笑容马上消失了,警惕地看着我和佐伊,还有中间的赞德。我回头想看看他们如何对待派珀。几个人在他经过时点头示意,不过一个红头发的高个女人用她的独眼紧盯着他,而另一个拄拐杖的男人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对他的同伴低声说了些什么。
西蒙领着我们来到一个帐篷,之前里面住的人已将东西匆忙收走。西蒙在离开之前,再次向派珀伸出手去,用他的三只手紧紧握住派珀的独臂。
“不管发生了什么,你能回来我真的很高兴。”他说。
西蒙弯腰走出帐篷门,我叫住他,又看了一眼他双眼周围变黄的皮肤,以及他疲惫的身姿。
“在自由岛之后,你发生了什么事?”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我接手了派珀的工作,这就是所发生的事。”
*
我们只睡了几个钟头,在中午前就爬起身来。不过,我们留下莎莉和赞德,让他们再多休息一会儿。我和派珀、佐伊以及西蒙的几个顾问一起回到昨夜的帐篷里,开始对重建抵抗组织的日常运作有了一些概念。时不时地,用作联络信号的哨声接替传回采石场,宣布某个侦察兵的到来。信使不断来见西蒙,带来关于另一次突袭、议会的巡逻规模,以及自由岛撤出的难民寻找安全港湾等新消息。东部来的侦察兵报告了十四号避难所的扩建情况,还有议会在当地广贴告示宣布再次提高税收。温德姆附近来的侦察兵带来了议会内部不和的传言,称在法官死后,将军和改造者两人与主事人之间的争权夺势愈演愈烈。我们讲述了与主事人遭遇的经历,现在传到西蒙这里的消息似乎印证了我们听到的事情。主事人仍然指挥着大批忠实的军队,但在议会里却日渐被排挤出核心权力圈外,将军正在巩固她的统治,扎克则在旁协助。但情报的内容仅止于此,在当今严厉的隔离制度下,要得到议会的情报越来越难,大多是一些过滤到欧米茄小镇和定居地的只言片语,供人们在酒馆聊作谈资之用。
在下午漫长的讨论和规划过程中,一提到改造者的名字,屋里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转到我身上。扎克是个大麻烦,而我的身体提供了解决方案。我注意到,派珀和佐伊一直站在我身前,把我和其他人隔开,而且派珀的手从不远离他装满飞刀的腰带。不过,听到来自议会的消息,我知道自己还面临其他威胁,而他们无法保护我。我亲眼见过议会里的竞争有多激烈。法官已经算是活得长的了。如果扎克在温德姆有强大的敌人,那么一名刺客暗杀扎克从而导致我死去的几率,和我在采石场被伏击致死的可能性一样大。我自己的死亡,可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当天下午和接下来的一天,在西蒙拥挤的帐篷里,我开始理解他为何变得那么憔悴。每个侦察兵带来的新报告都要求下决定,然后付诸行动。一名医生被送到东部去,在那里为难民新建的营地发生了痢疾疫情,同时五名卫兵被派去帮助将营地迁到有干净水源的地方。西蒙的一名顾问维奥莱特被派往北方一处营地,一名议会士兵在新霍巴特附近被抓了,她要去监督审问过程,从这里骑马过去需要一天时间。
“他会被拷打吗?”我问西蒙。
莎莉翻了翻白眼。“这不是说废话的时候,”她说,“你觉得议会严刑拷打欧米茄人的时候犹豫过吗?”
“那我们的目标就是变得和他们一样喽?”我回敬道。
没有人回答。信使和报告仍不断涌来,大部分的内容都相同,关于某些家庭或者整个定居地在寒冬将至时挣扎求生的消息,这一年赋税高企,而地里只产出寥寥无几的粮食。越来越多的人去投奔避难所,不知道或者不肯相信在那里等待他们的噩运。另一些人家园被焚毁,不是士兵下的手,而是普通阿尔法人为了法官之死而疯狂报复,他们相信是他的欧米茄孪生姐妹导致了这一切。
西蒙坐在长桌尽头,顾问们围在身旁。他一直保持沉着冷静,下起命令来果断坚决,但我观察得越久,越觉得他像一个试图把流水聚拢在胸前的疯子。在我看来,我们在日常繁琐危机的无尽涓流里越陷越深,根本没有机会考虑任何大型的战略。西蒙在处理日常事务时会咨询我们的意见,他的顾问会热切地聆听莎莉的发言,甚至容忍了派珀的观点。但是,当我们提到搜寻船或者新霍巴特的问题时,他们就会把我们晾在一旁,回到当天最迫切的麻烦事上,像是针对定居地突袭的新消息,下一个侦察兵的到来,等等。甚至连派珀都不再那么坚持搜寻船的话题了。当他敦促西蒙派更多侦察兵去北部时,语气中明显缺少往日的说服力。我记起穿越大海抵达自由岛时遇到的黑色波浪,想象着那两艘搜寻船在冬季风暴中饱受折磨,更别说再往北去遍布海面的危险冰山区域了。我看到派珀双肩僵硬,脑袋微微垂下,知道他也在想同样的事情。
每天晚上回到休息的帐篷后,我都埋首于方舟密卷当中。现在我已记得上面每一个字,根本用不着那张纸了,但我还是将它拿在手里,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一遍,似乎这张褪色的羊皮纸是一幅地图,能引导我的幻象找到方舟或者方外之地。但我能发现的却只是自己的恐惧,以及水缸中的水不断上涨,淹没了整个新霍巴特。我没办法把这一切联系起来:方外之地,方舟,新霍巴特……
“或许方舟就在新霍巴特下面,没准就这么简单呢!”莎莉说道,“正因为此,议会才包围了那座城市,意图找到方舟。”
我使劲摇头。“不会,我在新霍巴特待了几个星期,如果方舟就在那儿,我早就感觉到了。通常对于这种地方我的感觉会非常强烈。”以前我曾感觉到过温德姆城下的密室,穿过山脉的洞穴和通道,我还感觉到了自由岛。“方舟不在新霍巴特。”我断言道。当我闭上双眼,马上又看到了那情景:艾尔莎张开的嘴毫无防备,黏稠的液体缓缓地不请而入。这画面一次次不断出现,我的下巴都因为紧咬牙关而变得酸痛,身上也大汗淋漓,虽然帐篷下的地面已经因霜冻而变得坚硬无比。我紧张得不得了,身体发出的各种声音感觉都被夸大了,像鼻子吸气的声音,还有我用手挠眼睛时皮肤的摩擦声。
“一切并未结束,”赞德说着伸手来拿那张纸,“骸骨迷宫。”
“你在说些什么?”我厉声喝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都能听到自己话语中歇斯底里的味道。
莎莉来到我们中间喝止我:“别那样跟他说话!”我知道她是对的。我看着他,他的嘴像鱼一样一张一合。本来我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并非有意讳莫如深。我知道幻象已经将他头脑中的言辞都打乱了,他只不过是在废墟中艰难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