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苗彻说话时,目光投向桌边那张照片,上次同学聚会时的大合照。他与赵辉站在一起,苏见仁与薛致远一东一西,隔得老远。赵辉照例是笑得温和儒雅。他自己则是反叉着手,头微微仰起,似笑非笑的傻模样。
大年初二,陶无忌的父亲带着外孙来到上海。陶无忌做了块牌子,拿毛笔写了“欢迎陶爱东先生一行”,在接站口举得老高。陶父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儿子,原地站住,行李往地上一放,一手仍牵着外孙,另一手举过头顶,有力地挥了两挥。再兴奋,动作依然沉稳。“爸!”陶无忌抢上前,拿了行李。陶父眯着眼,朝儿子端详,瞥见他冻得通红的脸颊和手,呵出的白气在半空中蜿蜒:“——等了很久?”陶无忌摇头:“刚到。”陶父把外孙小顺往他面前一推:“叫人。”小家伙比半年前高了不少,竟有些腼腆,朝外公身后躲去,嘴上道“舅舅”。陶无忌笑了笑,一手抱起他,一手拿行李:“走,车在那边。”
“你还开了车?”陶父问。
“跟朋友借的。”
苗晓慧等在车里,远远看见陶无忌带着人过来,忙下车:“伯父。”陶父有些吃惊,哎了一声,朝儿子看。陶无忌说:“这是晓慧。”陶父顿时慌了,两只手不自然地朝身后伸去,在裤袋上擦了擦,继而拿出来,半空中虚晃一下,像是要握手,竟又差了几寸,方向偏了。“这个……真是的,”陶父埋怨地朝儿子瞪一眼,因为局促,便格外地生气,“怎么好让人家姑娘跑一趟?怎么好……”苗晓慧说:“伯父,不用客气,应该的。”招呼他上车。陶父让了让,拉着外孙坐在后排。一路上也顾不得看风景,只是瞥着儿子与准儿媳的后脑勺。儿子问些闲话,家里情况如何,两个姐姐怎样,姐夫怎样,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听苗晓慧问儿子几时去学车,儿子说“有你在,我要学什么车”,女孩嘿的一声:“在上海不学车,就等于少一条腿。”陶无忌回过头,对父亲笑笑,又摸摸小顺的脸。陶父嗫嚅着,直到临下车那刻才把话说出来:
“那个,你爸几时有空,一起吃个饭?”眼角挤出几条沟壑,咧开嘴,露出泛黄的牙齿,朝苗晓慧堆了个笑脸。
程家元离开审计部那天,刚好陶无忌从新加坡回来,带了些土特产给同事们。程家元默默整理东西。陶无忌递了一包肉脯过去:“尝尝。”做好被他一把打掉的准备。程家元果然不接,朝他看:“滚开!”同事们目光都有些暧昧,也不多话。陶无忌嘴巴一动,想再说些什么,瞥见苗彻从一旁走过来,只得停住。苗彻径直走到两人边上,问程家元:“差不多了?”程家元嗯的一声。苗彻点头,伸手与他一握:“保重。”
陶无忌挑了几样零食,去敲苗彻的门。“苗处,吃吃白相相。”故意做出没心没肺的样子,送上门讨骂。程家元的事是一桩,去新加坡又是一桩。任人宰割的架势,看苗彻对他到底厌恶到什么程度。陶无忌宁可被骂一通,也不愿这么不死不活地耗着。这阵子竟连他眼里的火星也瞧不见了,除了公事上交代,其余不多说一个字,进进出出只当陶无忌是空气,完全陌生人似的。陶无忌想来想去,还是要找苗彻好好谈一次,把话说清楚。有些事情,对别人可以瞒着,唯独对苗彻,要和盘托出,一字不落地说给他听。
“那事跟你没关系,我知道。”苗彻直截了当,“赵总怕我误会你,老早解释过了,说孩子也不容易,不能让他吃哑巴亏,还特意关照我,不能给你穿小鞋。”
陶无忌一怔,倒有些意外了:“哦。”
“所以你不用紧张,也不用觉得委屈。现在这样多好,姥姥疼舅舅爱,面子里子都不缺了。还站着干吗?”苗彻低头看文件,“我不吃零食,拿走吧。”
陶无忌只得退出来,猜想赵辉说那话,苗彻未必会全信。上班才半年,却已有些了解职场里那些关窍。一步是一步,前后相连,几步便是一个回合,高下立见。他陶无忌靠谁进的业务部,再是审计部,还有海外考察,新人少有的优遇。无数双眼睛盯着,电脑芯片那样计算、汇总、归纳,得出结果,他自然被看成是赵辉的人。苏见仁父子那层,他说也好,不说也好,都不会改变什么,旁人自会想象,按惯常的逻辑,把没见到的事情编圆。陶无忌竟真是连委屈也不能。这当口儿再叫屈,是要被人骂的,连解释也找不到由头,境况竟是更糟了,尴尬得要命。苗彻的眼神,其实是有些不讲道理的。不给他辩解的机会,让他心里憋屈,却又完全说不出来。
“你爸故意制造出一种假象,搞得好像我是一个小人。”他对苗晓慧道。
“没人会这么认为。我不会,你不会,我爸心里也不会。”苗晓慧说得飞快,“没必要为这种事烦恼,我爸就那种脾气。等着吧,总有一天他会为现在的固执后悔。早晚都是一家人,留点儿余地,他日好相见,这个道理他就是不懂。”
苗晓慧说她怀孕了。陶无忌以为她在说笑,及至她把两条杠的验孕棒拿出来,他才真的吓傻了,半天说不出话。“看你的模样,好像不准备负责?”她开玩笑,但这丝毫没有缓解作用。陶无忌背上都冒冷汗了。几乎可以想见苗彻能杀死人的目光:“你小子果然卑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至少这当口儿不行。但也不能劝苗晓慧把孩子打掉。那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了。陶无忌问她:“你告诉胡悦了没有?”她嘿的一声:“告不告诉都一样,别指望她会说服我。”陶无忌只好闭嘴。除非想得很清楚,否则不宜再往下谈,容易惹事。
“老天爷在给你机会。”蒋芮撺掇他,“女方家长最怕这个,十试九灵。”
“你以为是旧社会?”陶无忌没好气,“老天爷是在给她爸爸机会,让我又多一条罪名。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所有人,这小子是个浑球儿,人品相当差,他不是棒打鸳鸯,而是为民除害。”
蒋芮笑起来,脸上的青春痘跟着兴奋,一颗颗饱满透亮,像被雨水浇灌,越发茁壮了。这家伙最近心情不错,手里几只股票,翻了两个跟头都不止。上次他问陶无忌借的八千块,连本带息还了一万五千。“都赶上高利贷了——”他得意扬扬。陶无忌没跟他客气。早晓得那钱是派了别的用场,没戳穿他罢了。他也是胆大,东拼西凑借了五万块,竟全都扑了上去。“亏得赚了,否则只有跳黄浦江。”陶无忌说他。他笑:“怎么可能亏?”陶无忌隐隐猜到几分,劝他:“别太野豁豁,你看网上,分分钟都有人栽进去。”是说老鼠仓。证券经纪人得到内部消息,某只股票要涨,便先下手,集合竞价时填跌停板价格,趁庄家盘中把价格打压下去,一秒钟的工夫预埋成交,然后迅速拉阳线,涨停,散户根本来不及跟。这样一来一去就是百分之二十。陶无忌猜想蒋芮必然是这样。老鼠仓说到底还是“飞苍蝇”,风险更大些,黑白两道都讨嫌。
陶无忌问他:“一共投了多少?”
“我将来讨老婆,还有我妈养老,全靠它了。”答非所问。
陶无忌暗自叹了口气,晓得劝他也没用。这种情况下还能稳得牢,就不是蒋芮了。这人大学里基本没好好上过课,心思活得要命,研究各种赚钱的门道,推销保险、做黄牛、开微店,甚至还打游戏卖装备。他人极聪明,也肯花功夫,有一阵在淘宝注册了个小店,靠朋友介绍,还有在论坛上吆喝,找他买装备和账号的人不少,运气好一个月就能赚万把块。当然不长久。太费时,也伤眼睛。他说他从初中起就开始打工了,倒不像现在时髦的说法,锻炼独立生活的能力,培养经济意识那种,真正是因为缺钱。“我爸那个人,从来没有爽爽气气给零花钱的时候,连我妈的生活费都是讨了又讨,打发叫花子似的。”他涎着脸,“把钱看得重,这点我随我爸。”他劝陶无忌也买些股票,“不赚白不赚”。陶无忌不肯。他道:“我晓得你是股神,可现在股市哪有技术面啊?都是炒消息。早点儿把荷包赚满,老丈人才会放心把女儿交给你。”陶无忌忍不住好笑:“你倒是替我操心?”他叹口气:“我怎么能不操心?我的人生理想就是——自己好,妈妈好,还有朋友好。”陶无忌道:“三好学生。”他点头:“那是。”
陶父催了几次。陶无忌推三阻四,到底躲不过,佯装去饭店订了位子,想着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反正元宵节前父亲就要返程,摒摒也就过去了。这几日带他逛了个遍,上海滩吃的玩的,哪里都不落空,一半是尽孝,一半也是希望转移注意力。偏偏老人家不依不饶,满脑子想的就是与亲家碰头。“我来一趟不容易,不把正事办了,心里不踏实。”陶父坚持,“儿女的事,还是要长辈出场才像样。这点走到哪里都一样,错不了。”陶无忌知道父亲是为自己好。其实也是担心,好或不好,都要讨一句准话。儿子平常说得含含糊糊,陶父心里早猜到了八九分。也是意料中的事。放在县城里,哪家经济条件好些,女孩相貌出众些,求亲的人都踏破门槛。何况还是上海女孩,家境又那样。陶父听说儿子跟苗彻在一个办公室,很惊讶:“他待你好不好?”陶无忌道:“有什么好不好的?我的工资也不是他发的。”陶父听出这话里的牢骚:“他待你不好?”陶无忌便笑:“爸,绕口令吗?”陶父瞥见儿子的神情,更料定是这样没错,便愈加催促,吃饭、碰头,力图在形式上做得更郑重些:“挑贵的饭店,越贵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