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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第1页)

十四

“人就像是一件白衬衫,再怎么爱惜,总归也会慢慢发黄变黑……但你不能因为它会发黄变黑,从一开始就瞎搞瞎弄……我们还是要非常爱惜它,尽量手洗,不要暴晒,熨得平平整整,不要受潮不要被虫蛀,让它变黄发黑的时间来得越晚越好。”

冬至前一周,赵辉去了老师的墓地。路上堵,到得有些晚。人很多,熙熙攘攘,各自捧着鲜花和供品。老师的墓是新立的,碑上字迹还鲜明,周围干干净净,杂草也少。恰恰碰到师母和苗彻,刚烧了锡箔,桶底青黑的灰烬。师母眼圈还是肿的。赵辉献了一束菊花,又拿出一盒油墩子,放在墓前,鞠了三个躬。

“他来过了。”趁苗彻去卫生间时,师母告诉赵辉。

赵辉怔了怔,随即想到这个“他”应该是钱斌,又是一顿。瞥见师母的神情,猜想她必然知道了薛致远向他和盘托出的事,一时竟也不知说什么好。师母望着墓碑上的照片,眼角潮潮的:“他说,以后有事就叫他。”

“是该这样。”赵辉觉得这么说似乎不妥,但也想不出更好的。

“我跟他说,别的不用,清明冬至来这里看看就行了。”

“嗯。”赵辉点头。

苗彻说送师母回去。两辆车一前一后。到了师母家,苗彻替她把东西拎上去。一会儿苗彻下来,见赵辉倚着车门抽烟,停了停,走近,问他讨了支烟,点上。

“怎么没叫我一起?”赵辉问他。

“您忙。”苗彻看向一边,吐出个烟圈。

“我有什么忙的?早知道开一辆车,省点儿油钱。”

“您还在乎这点儿钱?”苗彻鼻子里出气,脸上却挂着笑,有些别扭。

赵辉也笑笑,只当听不懂他话里的揶揄。苗彻就是这样的人,脸上写的,便是心里想的,一点儿折扣没有。赵辉记得,上次苗彻给他脸色看,还是蕊蕊突然发烧到40度,正巧他在宁夏出差,赶不回来,匆忙间便托了吴显龙,送医院,吊盐水。苗彻完全不知情,还是事后听东东说了才晓得。“我到底是不是你朋友?”苗大侠有时孩子气上来,很让人哭笑不得,居然还有些吃醋的意味。那阵刚好是他和玛丽闹离婚的当口儿,为女儿归谁弄得焦头烂额。赵辉跟他解释,主要是不想再给他添乱。谁家里没个突发情况呢?你当然是朋友,嫡亲嫡亲的朋友,越是朋友,越不想让对方为难。吴显龙那层,赵辉有次喝酒喝到最后,也跟苗彻剖析过,朋友也分好几种的,倒不完全是交情深浅。这像是儿子女儿同时问你更喜欢谁,没法比。女儿宠溺些,儿子倚重些。“你是我的知己,而吴显龙更像是我的大哥或是老爹。我和你是志气相投,跟他不一样,更偏向于一种义务关系。说得实在点儿,他将来养老送终端屎端尿,都是我的事。对你就不用。”苗彻知道吴显龙的情况。赵辉每次批贷款给吴显龙,苗彻都担心,嘴上还不好明说出来。旁观者清,苗彻又是做这行的。“别给自己惹麻烦。”他劝赵辉。赵辉说,有数。朋友间再推心置腹,到底是留了三分话,除非是喝醉或是闹翻,轻易不会说出来,否则就是触朋友霉头了。苗彻是有些预感的。没人比他更了解赵辉,长处和短板。有时候往往一个眼神,或是小动作,就能感觉到。比如那次玛丽在电话里说医药费的事,好好一笔钱,偏要化整为零打进捐款户头,而且还是从不同的账户转来,张三李四王五赵六,数目也是千差万别,多的不提了,少的连一美金也有,转账记录上还有留言:“嗨,我是朱迪,今年八岁,我去过中国,那里很棒。希望你能快点儿好起来。”玛丽说这叫画龙点睛,细节决定成败,“吃不消你朋友”。苗彻没吱声。账目上做名堂的事,他见得太多了。关键是流水。银行里办业务,头一桩便是查流水。以前常有那种小微企业,批不出贷款,便两三个公司联合起来,彼此往对方账上打钱,你转我五十万,我再转你五十万,今天转,明天转,把个流水做得轰轰烈烈风生水起,其实就那点儿钱转来转去,互相起蓬头(方言,意为造声势),贷款自然方便许多。有个专业的词叫“养流水”。这些年金融安全查得严了,这样的事很少见了。

赵辉这其实也是老套路了,无非形式上多花些心思,叫人难查。钱是吴显龙给的,对这点赵辉不讳言。说是借,谁也不会去细究。比起刚毕业那阵,苗彻觉得自己也变了许多。他每次去北京开会,总审计师都要拉着他说笑:“大侠来了。”总审计师原先在上海分部当副主任,是看着苗彻入行的,他常劝苗彻要“抓大放小”。这话从领导嘴里讲出来,难得地贴心贴肺。苗彻自己知道,不光审计,其实做人也一样。倒也不为投机取巧,真正是这个理。人生到底不是考试,没有标准答案。不能像在菜场买菜,斤斤两两都要算清楚。苗彻跟玛丽离婚那阵,两人弄得极难看,很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玛丽把话往狠里说:“你这种人,就等着孤独终老吧。”苗彻回敬了句英文“Youtoo(你也是)”。那时到底还年轻,眼里揉不得沙子。工作上也是不留余地,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架势。一次苗彻去宁波审计,有个科长被查出违规,当地分行要保他,苗彻犟脾气上来,死活不肯。最后还是把那人降了半级,苗彻还嫌判轻了。后来听人聊起,这科长其实口碑不错,老实巴交的一个人,五十九岁,差一年就退休了,到底是没得善终,据说不久还得了抑郁症,几次自杀未遂。类似的情况有许多。苗彻被骂作“铁石心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偶尔他也会有些想不通,通常是找赵辉诉苦,说天底下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行得正,未必站得直,做人不容易。回过头一想,赵辉比他还不容易。苗彻从没提过,但心底里是有些把赵辉当偶像的。放在武打书里,他入的是少林派,赵辉是武当派,一个是外家功夫,一个讲究以柔克刚,后者到底是胜了半筹,样子也好看。

苗晓慧小时候也不是省油的灯,跟她妈一样的脾气,讲话不管不顾的。玛丽刚出国那阵,她吵着要去找妈妈,“跟你一起过,我会死掉的”。苗彻恨恨地替她收拾行李,把玛丽在美国的地址抄给她,皮夹子也扔给她:“去吧,自己买飞机票,我不拦你。”——还是赵辉打圆场,把晓慧带回自己家,让蕊蕊陪她一起睡,又对苗彻道:“你要是真这么想,就让法院改判。前阵子还为抢女儿闹得差点儿出人命,现在又这样。”苗彻道:“小姑娘作死,一会儿嫌我烧饭不好吃,一会儿又怪我不会扎小辫,东不满意西不满意。让她走吧,走了就清净了,大家开心。”赵辉说:“她要真跟了她妈妈,现在肯定是吵着要找你了。”苗彻听了不语,忍不住有些伤感。赵辉劝他:“父女俩相处也要讲艺术的,你怪她作,其实不晓得她心里有多难受。”也是从那时起,苗彻对这宝贝女儿便格外疼惜,真正是应了“矫枉过正”这个词,反宠得她无法无天。苗彻不止一次对赵辉说过,等退休后,要搬到郊区,离凡尘俗世远远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前几年也真是动过这个脑筋,预备在浦东三甲港买套独栋别墅,算下来也才百把万。赵辉开玩笑:“大隐隐于市,那才是高明。”后来房价飞涨,别说独栋,连叠加、联排都要三四百万了,苗彻提到这茬便跺脚,说赵辉挡了他的财路。吴显龙那笔钱,苗彻也考虑过,一来吴与赵的关系不同,二来也是救命钱,说穿了就太那个了。苗彻也是把蕊蕊当自己女儿看的。与致远公司合作的那笔基金,赵辉没提,但苗彻多少知道些。审计组进浦东支行,几个回合下来,谁都看出新副总是一门心思要把事情弄大。苗彻替赵辉捏把汗。纪律摆在那边,不能通气不能泄底。到底是忍不住,苗彻发了条短信,没有文字,只打了个“?”。赵辉回过来:“清者自清。”

“我没傻到这个地步。”苗彻抽完烟,把烟蒂往地上一扔,踩了两下。

赵辉不语,半晌,拍了拍他的肩:“走吧。”

两人各自上车。小区路窄,不好开。赵辉的车先倒出去,旁边小径借一下,再往前。在反光镜里瞥见苗彻那辆车来来回回,倒了好几遍。他应该是心不在焉。苗彻学车早,车技要比赵辉好许多。赵辉忽然有些伤感。刚才一句话憋在喉口,始终不敢说——“我们还是朋友吧?”——不敢挑开这层,真要说绝了,便难收场了。前几日,那事的处理结果下来,苏见仁被内部劝退。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父子俩总有一个要走,苏见仁是当事人,他走更合适。程家元跑来打人,陶无忌那孩子有些冤。赵辉觉得挺对不住他。交通事故那晚,两人聊着聊着,陶无忌把苏见仁父子的事情漏了出来。赵辉也有些意外,看他的神情,便知道他是不小心。到底太年轻,说话没分寸,说完僵在那里,张口结舌下不了台。赵辉没接茬,一笑了之。以他的个性,自是不会跟苏见仁过不去。除非万不得已。

苗彻路上连吃了几个红灯,暴躁起来,索性把车靠边停下,亮起双跳灯。看表,下午四点一刻。拿出手机,给苏见仁发信息:“也许会晚一点儿。”往后靠去,仰起头,长长吐出一口气。胸口有点儿闷,想找个什么东西踹一脚。苏见仁是昨晚约他的。“出来聊聊。”电话里声音有点儿颓。“干吗?听你骂人?”惯性作用,一开口就戗他,几十年,改不掉了。苗彻停顿一下,语气柔和些:“你埋单。”电话那头嘿的一声:“我说让你埋了吗?”

程家元也在,见了苗彻,叫声“苗处”。苗彻怔了怔,脱掉大衣坐下:“哦——你满月的时候见过,一晃长这么大了。”这开场白很拙劣,倒让气氛更奇怪了。苗彻接过程家元递来的茶,有些烫,忙不迭地放下,溅出好大一摊,拿纸巾擦了。苗彻见苏见仁兀自在点菜。“随便点些就行了,主要是聊天。”说着又朝程家元笑笑,屁股挪了挪,坐得更舒服些。苏见仁合上菜单,问苗彻:“喝什么?红酒白酒?”苗彻摇手:“开车来的。”停了停,“——你们喝,喝醉了我送你们回家。”

都没喝酒。三个男人中规中矩地吃菜、喝茶。苏见仁与程家元坐在一起,五官细看是有些像。两人父子关系公开后头次亮相,苗彻想把话说得郑重些,举起酒杯与两人一碰,出口却是“保密功夫到家啊”。苏见仁叹道:“这小子跟我过不去。”程家元不看他,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我干吗要跟你过得去?”苏见仁又叹口气:“我是天字第一号傻瓜。”苗彻没接口。苏见仁说下去:“那家伙不是东西。”没提名字,苗彻自然知道是谁:“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苏见仁看他一眼:“摸着良心说话。”苗彻那句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太道地,没法收回,索性再加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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