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死去的人都发出了声音,唯有我保持沉默。沉默,是宫中求生存最稳妥的法子,却不是妥协与退让的同义词。沉默意味着要随时保持冷静,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将要做什么,而且永远明察秋毫,寻找最佳时机。我有极好的耐心,也有充沛的智慧,我赞成不动声色,在沉默中处理和改变问题。时间是检验成败的准则。只有时间,唯有时间。我花费时间使皇帝成为我的后继之人,又花时间,为他选择天下最优秀的女人为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花费有了回报。我付出的时间,没有失散,而是存入了另一个地方。
人一生,总归是一段时间的总和,如何将这时间的总和酌情分配,有效利用,用完后,是否后悔,是验证一个人是否合理使用时间的准则。咸丰皇帝在帝陵安息后,他留给我的时间,所有余下的时间,我都用在为这日益黯淡和荒废的后宫,带来活力和生机的事情上。我的时间是先皇赐予的,我已经不再拥有支配时间的心情和乐趣。即便有,我也不知如何使用和用完余下的那些。我的时间都存入了一只小盒子。在我被册封为皇后的那个暖和的冬日,先皇将这只小盒子放在我手里,我握紧了它。每时每刻,我怀里揣着这只小盒子,感觉它的震荡,听它尖细的嘀嗒声。这是一块外藩进贡的怀表,做工精细,虽然镶嵌了许多细小的珍珠和宝石,却十分简朴。我喜欢看上去简朴的东西,先皇也喜欢我喜欢看上去简朴的东西。简朴,又不失品位。所以这个习惯保留下来了,为了先皇。
怀表是经先皇之手送到我手上的,握着这块表,我意识到,自先皇驾崩后,我一生中余下的时间,都装在这只金色的小盒子里了。在这个盒子里,时针,停在了先皇离去时的刻度上。下午5时,在白昼与日暮交替的刻度上。我能感觉到手心里,时针沉重地停在了第五个梅花的花心上。围在他周围的人等了等,御医上前确认。又等了半分钟,哭泣才发出声来。我一直注视着梅花五,时针再也不动了,像先皇下垂的手臂。那时节,我并没有陪在先皇身边,陪在他身边的是另一个女人。我是在那随后静止的半分钟里看见先皇垂下的手臂的。这不合礼法,我知道,却还是宽容了先皇。但我不认为他旁边那个女人,也应该受到宽容,即便她请求我,我也不会原谅。
从梅花五开始,我便只剩下分针和秒针。秒针走一圈,分针只往前挪动一小格。我守着这块怀表,这钟表的盒子里,装着我余下的分分秒秒。我紧紧揣着它,生怕它被弄丢,或是被人偷去,我要确保没有从里面流逝一分一秒。
我害怕死亡吗?不,不是的。我认为既然先皇已逝,我应该将余下时间用在最珍贵的事情上,不能让它白白流逝。为了知道这块表里到底藏着多少时间,我找来瞎眼萨满。他是宫中最老最有见识的老萨满。老萨满将耳朵贴在怀表上,仔细听了许久,十分庄重地回答说,皇后,还有很多。只要您不将时间分给别人,这盒子里的时间,总会不多不少,正好这么多,满满一盒子。我问老萨满,满满一盒子,到底是多少,十年,二十年,还是,仅仅只有几年?老萨满说,天机不可泄露,好好守着这个盒子,守着这盒子里的分针和秒针,您能活很多年。
我守着这个盒子,却不是为了活很多年。
我在寻找一个能使紫禁城重新恢复活力和生机的机会。如果我认出这个机会,我会将时间投在里面,而不会有丝毫吝惜。载淳就是我的机会。我不会认错,从他将小手放进我手里的那一分钟,我就在想,若是将盒子里的时间,分出三分之一花在他身上,他是不会辜负我的期望的。事实上,我在载淳身上花费了比我所预计的更多的时间。最终,他娶了我为他选定的妻子。这就证明,他爱我甚于生母。是呀,是呀,如果载淳争气,就能印证我所有的理想。我清楚地看到,我们离实现理想仅仅一步之遥。
新皇后,花费了我另一部分时间。我让人仔细检验她的身体。婆子说,前科状元家的这个女孩子浑身上下洁白无瑕,腰身绵软,骨盆宽大,双腿结实有力,双乳姣好,手指长而软。
这一切都甚合我意。我想,很快,皇后会诞下皇子,也许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三个。皇宫里既需要皇子,也需要公主。多少年了,我们没有再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少了琅琅的读书声和演练骑射时年轻人的欢笑声。这就是宫里变得日益死寂和萧条的原因。怎么能没有孩子和年轻人的声音呢?虽说宫里各处都站着走着忙碌着的宫娥太监,都是年轻人,眉眼清晰,但这并不能遮掩皇室日益凋敝的事实。不仅是宫里,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家中,我知道,子嗣都不如往昔稠密,都在日渐稀疏。恭王府中三个男孩子陆续夭折。做皇帝陪读的三子,不及二十岁就暴病而亡。庆王、端王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几个王爷整日为争夺一个后人而忧疾缠身。这是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事实,皇室正在走向没落。宫里隔几日就有盛典举办,管弦之声延至深夜,可我看到了,当暮色低垂,各处宫殿都燃起灯烛时,那隐藏在雕梁画栋后面的悲戚与苍凉。西宫看上去还是一副少女般的腰身和脸庞,但那垂下的嘴角,又怎能掩饰衰老的迹象呢?即便看着我也是年轻的,但我凤冠里白发日益增多,每天晚上临睡前,三个宫女围着我,仔细除去我的白发,可只需一夜,许多灰白和白色的新发就会长出来。我的忧虑正如这滋生的白发,越来越多。在我迎接新皇后入宫的这两年里,我的白发终于停止生长,以前的白发也渐趋乌黑,皇后于我而言,是难得的福报,我每天都准备好了要听那最好的消息,诞下新皇子。然而,我完全没有预计到,死亡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为此,我几乎一夜白头。
从头顶上的百会穴起,我有一半黑发变成了白发。宫中最好的梳头匠将这半头白发小心翼翼编成许多辫子,用黑绸缠起,裹进另半头黑发挽起的发髻里,以饰物固定,这样才勉强遮掩,我白白损失时间而换来的忧伤。分针从此静止不动了,我只剩下了秒针。秒针急促而喧闹,告诉我,盒子里的时间已所剩不多。我不得不静下心来,小心盘算,将这不多的时间用在哪里,是守着它,就像守着最后一笔黄金那样,还是做个赌徒将它押在另一个人身上?我犹豫不决,在钟翠宫的游廊里来回踱步,开始重新审视和思考我的对手。
我为什么没有预料到死亡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虽说我和西宫总是以同盟者的姿态一起出现在大臣面前,她也处处收敛,为我的尊严留下余地,但我清楚地知道,她是我的对手,乃至敌人。我们不可能做到像装出来那般一致,我们早就面和心不和。同治皇帝离世前三日来钟翠宫请安,告诉我说,有一条古老的咒语将在末世应验,而姓叶赫那拉的女人就是这则咒语选中的人。我为先皇惋惜,他过早为自己埋下了祸根。我这才发现,这个女人所带来的邪恶,是以对死亡永无节制的爱好来实现的。她收藏死亡。证据虽然不易觉察,但回顾宫中各种稀奇古怪的死亡,每一宗,都在说明,宫里的确藏着一个秘密。现在,我愈加沉默。我沉默的理由,不是为了隐藏这个秘密,而是为了解开它。
紫禁城由中轴线分为东宫、西宫。西六宫是她的世界,而东边这片宫闱,是我的疆域。西六宫那一带喧闹而光亮,东边这一带则是晦暗而沉寂。我不喜欢太多的颜色,太多闪亮贵重的装饰物,这些在我看来都是无用的虚饰。我虽说身为母后皇太后,但真正的身份其实是寡妇,这个身份并不因为新帝为我加封的徽号而与民间有什么不同。所以我从来不去碰那姓叶赫那拉的女人专意为我置办的衣服。她送来的吉服、礼服、常服,已经堆满了两只大衣橱,我却从来没有试穿的兴趣与心情。以中轴线为界,我们尽量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在新皇帝亲政前,我们每日在养心殿见面,分别坐在皇帝左右。皇帝是我们的界限。我知道我有三分之一乃至更多的时间要花在这个孩子身上,因而我尽可能离他近些,我兢兢业业,设身处地为他着想,却从未想到,她会置他于死地。
我手心里放着那只盒子。已经很晚了,我听到分针惊跳了两下。不是一下,而是两下,像脉搏在臂膊里猛烈的击打声,然后沉了下去。我很自然地想到同治皇帝,他现在越来越孤僻,独自躲在冷冷清清的乾清宫里。坏消息很快就得到证实,坏消息也总能被证实。我看到,分针永远沉寂下去了。
我发现即便站在亲生儿子的棺椁前,即便换上一身缟素,那女人周身也散出不可小觑的光泽。一切都那么黯淡,唯有她光彩熠熠,这不由使我顿生怒火。
“圣母皇太后,即便灾祸来得这么突然,而你总能穿戴得这么周全,这一身衣服,不像是匆忙赶做的,倒像是早就准备好了。难不成,你早就预见了皇帝的驾崩?”
“母后皇太后,虽说这衣服看着缝制得还算过得去,可只不过是用料稍稍讲究了些。这衣服是连夜赶制的,衣料都是现成的,而丧服的款式又极为简单,所以缝制起来倒也不花什么时间。是我做事欠思量了,我应该想到母后皇太后对皇儿的谆谆爱心。一直以来,您充当他最亲近的母亲的角色,连我这亲生母亲都感到羡慕和惭愧。您为皇儿付出太多,您时刻牵挂着这孩子的前途,您对他抱有极大的期望,可世事难料,他却是一个不争气的孩子,过去是,现在依然是。翁同龢和李鸿藻两位师傅对他念书的成绩十分失望,而他在我面前又如此决绝,将全部精力和感情都花在儿女私情上。
这都是因为您为他选了一个好皇后!皇后自然是最好的,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为皇帝带来好的影响。自阿鲁特氏进宫,皇帝的行踪反而越来越诡异,越来越令人费解,他几乎害怕宫里所有显而易见的东西,整日惶恐不安。您知道他都害怕些什么吗?他害怕风吹树枝印在墙上的影子,害怕有阴影的屋子,甚至害怕月光。您瞧瞧他都做了些什么,大白天走在宫里,前后左右都点着灯!您认为这样的孩子还有什么指望呢?师傅们在我面前羞于提及他的功课,我在他旁边坐一会儿就心神不宁,疑虑重生,他连一道奏折,都无法一字不差正确地读出来,您不为他羞愧么?更有甚者,他的皇后,竟然跑来质问我,说我害了皇帝。对这么一个生在长在状元之家的女人,我真是无话可说!现在他们死了,我自然为他们痛惜,但我也庆幸,因为我们可以为大清重新选择一位更好更配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我们要重新教育他,呵护他,让他具备所有皇帝应该具备的品质、知识和素养。恐怕我们得承认,是您惯坏了他,只因他是先皇唯一的儿子,您无法做到冷静严格地监督他,教导他,您,太过溺爱。现在他死了,倒不如说,是溺爱杀死了他,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理由吗?他是中了溺爱之毒!如果您不这样认为,我也无话可说,因为溺爱就是您和他的关系。他的生命如此短暂,如果我事先知道命运非如此这般,我也会溺爱他,我甚至会纵容他……母后皇太后,请不要以为我在指责您,其实,我让我的裁缝也为您备好了一件同样的丧服,我相信,只要看一眼,您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