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丫鬟禀报,云先生慢慢地从外面走进来的时候,龙湉和冰荷已经上了床。他们就在床上接见了云先生。据说大漠的王汗就常常在床上接见下属和外宾,在他们的金帐里,铺着虎皮的地毯就是床。汉武帝更怪,居然在厕所里招见大将军卫青、商谈打击匈奴的军国大事。
云先生白发飞扬,脸色沉重,眼神茫然、痛苦、忧虑和深深的恐惧。脚步滞重,心里似压着千斤重的铅,与往日大相径庭。他一向是一个非常讲究礼貌的人,不是异常紧急的事情,不会这样的夜里也来打扰。
——这么多年了,龙湉还是第一次看到冷静的云先生这样的惶恐。
龙湉立刻让丫鬟温上来一杯酒,让他喝下去暖了心口,又抽上几口烟,让他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云先生刚有点平静,看着他又不由心神激荡,眼睛有些湿润和内疚。
——龙湉毕竟是他一手养大的。
龙湉看到这位老人,也是百感交集,冰荷脸上情不自禁升腾起一片红晕,就跟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似的,忙打开话题:“出了什么事,先生?”
“鬼鹰死了,这次真的死了!”云先生皱着眉头,脸上抽搐,猛抽了一口烟:“我仔细勘察了江边的那些裂肢,确实是鬼鹰本人的。”
“你能确信?”
“当然。”云先生说:“别忘了我是做捕快和仵作这个老本行的。”
龙湉见过鬼鹰的“敲骨吸髓”,看到他一刀将一路裸奔如纸莺般砍飞出去,也在方山的经幡柱下感受过那种逼人的气势,宁敲头,不敲骨,宁杀人,不吸髓,还有谁能将他消灭的肢体不全,几乎挫骨扬灰?
“有一个人能。”云先生肯定地说:“因为这个人已经不能算一个人,他只是一粒微风中的尘土。”
“尘土?”
“是的。”云先生说:“在那首词里,他叫‘渺’,渺小的‘渺’,‘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的‘渺’,他虽然渺小,可是尘土落在眼睛里,一样的涩。”
龙湉说:“‘五口会’最优秀的杀手都在柳永的那首《八声甘州》词里,可是为什么云先生为‘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花招是‘潇潇暮雨子规啼’,这两句都没有在这首词里啊?”
“因为《八声甘州》词一开始就是‘对潇潇暮雨洒江天’有两个‘潇’,所以用别的诗词加以区别,也是一种掩护和迷惑。本质是一样的。”云先生解释说。
他忽然拉开身上的长袍,里面的胸膛至小腹之间,竟然一片糜烂,暗红的腐肉触目惊心。他说:“这两个‘潇’却比不上那一粒尘土。”
他说:“王爷庙夜战,我就遇到了他,因为当时是黑夜,又在屋内,我还以为是柳风,直到我一剑砍断了他的手,我才发现是他。”
“他既然那么可怕,却为什么让你砍下他的手?”
“因为他是故意的,因为我在砍断他的手之后,已经大喜,已稳操胜券,心情忽然放松,剑气已泄,精力已松,这正是他反击最好的时机。”云先生说:“他没有把握能胜我,他只有用这法子才能找到打败我的机会。”
“他拿剑的右手已断,剑已随着手而一起分离,就在那时,他的左手忽然抽了出来,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等我察觉到剑锋刺骨的时候,袖中剑已刺入了我的胸膛至小腹之间。”
龙湉虽然没有亲自在场,却也能感受到那一战的残酷、诡异、无情。
云先生说:“我仔细勘察了江边一战的现场,收集到了三只手的半截无名指、四只脚的大拇指,还有两块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鼻子。”
“三只手的无名指?”龙湉说:“一个人只有两只手,只有两只无名指,难道现场是两个人的残肢?”
“是的。”云先生说:“因为那里有一个人到的时候,已断了一手。这个人就是‘渺’。”他继续说:“‘渺’与鬼鹰遭遇之后,奋起最后一击,作同归于尽之斗。‘敲骨吸髓’有一个特点,就是猛烈,唯其猛烈,反噬也更可怕,两股力量交汇,终致毁灭,终于化作尘。”
他叹了一口气:“所以现场才一片狼藉,没有一点完整的躯体。”
五十一、期限
龙湉听得头皮发麻:“这个人既然是‘五口会’的杀手,为什么要去帮外人?”
“因为他本就是家族的叛徒。”冰荷的身子震了震,有些颤栗,咬牙切齿:“因为他本就是我们找了二十年的人。”
“我明白了。”龙湉说:“以‘五口会’那样的低调、做事的缜密、计划的周全、组织的严密,如果没有内部叛徒的出卖,柳园是不可能有机可乘的。”
“是的。”云先生说:“我们找得他这么辛苦,想不到他一直就在柳园,就在柳园的庇护下。”
龙湉说:“先生,你的伤势看来很重,为什么不让花招大夫医治一下?”
“她当然治了,也尽力了。”云先生摇摇头:“但是,那柄袖中剑刺入了我胸膛至小腹之间的隔膜,已经破坏了我的内脏,短期内是很难治好了。”
龙湉忽然盯着冰荷:“二叔是你派人杀的吗?”
冰荷叹了一口气,对云先生说:“你拿给他看吧。”云先生点点头,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纸条,上面有三个人,三个名字,三个价格,三个期限:
花招、十万现银子、十天。
云先生、二十万两银子、二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