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的初夏,只有短短的一瞬,天气就迅速地热了起来。六月,太阳终日照射,连晚上都难得有一点凉风,整个台北,热得像一个大火炉。
舞厅里有冷气,可是,在人潮汹涌,乐声喧器,烟雾氤氲里,那空气仍然恶劣而混浊。碧菡已一连转了好几个台子,和不同的人周旋于舞池之中。今晚的乐队有点儿奇怪,动不动就是快华尔兹,她已经转得喘不过气来,而且头晕目眩。在去洗手间的时候,陈元拦住了她,对她低声说:
“你最好请假回去,你的脸色坏极了。”
到了洗手间,她面对着镜子,看到的是一张脂粉都遮掩不住的、憔悴的脸庞!天!这种夜生活是要活人短命的!打开皮包,她取出粉扑和胭脂,在脸颊上添了一点颜色,对镜自视,依旧盖不住那份寥落与消瘦。无可奈何,这种纸醉金迷、歌衫舞影的岁月,只是一项慢性的谋杀。或者,自己应该像陈元所说的,找一个有钱的老头一嫁了之。但是,为什么脑中心里,就用不开那个阴魂不散的高皓天!长叹一声,她回到大厅里。那陈元正站在台前,用他那忧郁的嗓音,又在唱他那支《一个小女孩》:
当我很小的时候,
我认识一个小小的女孩……
一个小女孩!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小女孩,每个小女孩有属于自己的小故事,这些“小故事”堆积成人类的一部历史。她回到台子边,胖子礼貌地站起身来,帮她拉椅子,她坐下去,头仍然晕晕沉沉的。胖子喜欢抽雪前,那雪前味冲鼻而来,奇怪,她以前很喜欢闻雪前的香味,现在却觉得刺鼻欲呕。她病了,她模糊地想,这燠热的鬼天气,她一定是中了暑。
“跳舞吗?”胖子问。
陈元已经下了台,现在是支快步的吉特巴。不能不跳,是吗?你的职业是舞女!她下了舞池,旋转,旋转,再旋转……舞厅也旋转了起来,吊灯也旋转了起来,桌子椅子都旋转了起来……她喘口气,伏在胖子的肩上。
“对不起,”她喃喃地说,“我病了。”
胖子把她带回座位,殷勤询问要不要送她回家,她摇摇头,努力和胃部一阵翻涌的逆潮作战!天,希望不是胃病的重发,这种关头,她禁不起生病。可是,那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严重了,她起身告罪,回到洗手间,冲到马桶旁边,她立刻翻江倒海般呕吐起来。
一个名叫安娜的舞女也在洗手间里,她立刻走过她身边,递来一叠化妆纸。她吐完了,走到化妆台前坐下,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安娜毫不在意地搽口红,一面问:
“多久了?”
“什么?”她不解地蹙蹙眉。
安娜在镜子里对着她笑。
“你该避免这种麻烦呵,”她说,“不过,也没关系,这种事总是防不胜防的,我有一个熟医生,只要千把块钱,就可以把它解决掉。”她转过身子来,对她关心地看着。“这总不是第一次吧?”
碧菡瞪视着安娜,她在说些什么?她在暗示什么?难道……难道……天哪,可能吗?她深吸了口气,心里在迅速地盘算着日子。哦!同居一年多,毫无消息。偶然的一度春风,竟会蓝田种玉吗?她的眼睛发亮了,兴奋使她苍白的面颊发红,使她的呼吸急促,她热烈地看着安娜:
“你是说,我可能有了……”
“当然啦!”安娜莫名其妙地说,“你有麻烦了!”
“麻烦?”她低喊,眼睛更黑更亮,笑容在她的唇边漾开,“这个‘麻烦’,可真来之不易呵!”喊完,她冲出了洗手间,留下安娜,兀自站在那儿发愣。
向大班请了假,迫不及待地走出舞厅,看看表,才八点多钟。附近就有一个妇产科医院,似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营业。她走上了楼,医生在吗?是的,马上可以检查,她心跳而紧张,让它成为事实吧!让它成为事实吧!她愿意向全世界的神灵谢恩,如果她有了孩子!
医生来了,笑吟吟地问了几个例行问题,说:
“我们马上可以检验出来!”
“不要等好几天吗?”她紧张地问。
“不用,我们用荷尔蒙抗体检验,只要两分钟,就可以得到最精确的答案。”
啊!这两分钟比两个世纪还长!终于,医生站在她面前,笑容满面,显然,凭医生职业性的直觉,他也知道这年轻的女子是在期待中,而不是在担忧中。
“恭喜你,你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