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文学的考究之处也在于——每可凭一字之别,表征出程度细致的不同。
如“痛哭”与“恸哭”,二者的不同实难诠释清楚,所谓“只可意会,无法言传”。
“恫吓”与“恐吓”亦如此。
“贫穷”“贫困”“贫寒”三个词中,尤以“贫寒”之贫境甚,即——贫穷到了冬季没钱买柴取暖的地步。
“寒门”,即那样的穷人家。
“寒门之子”,即那样的穷人家的儿子。
“寒门之女”四字是少见的,因为在从前,她们大抵早嫁,或早夭了。与父母在“寒门”长相厮守、相依为命的老姑娘是有的,但情况极少。《聊斋》中的“侠女”近于那一情况,却据说是为报血海深仇而伴老母隐居于民间的吕四娘的原型,本属豪门之女,大仇一报,便人间蒸发,无人知其所踪了。
故“寒门儿女”之女,多属小女孩。
“寒门之子”们的人生却又是另一番境况。通常他们是娶不上妻的,作为人子,并负有侍奉二老的责任。在旧时的小说或戏剧中,他们通常与老母形影相吊地生活在一起,老母不但年事已高,且往往双目失明或是聋哑,娶妻之事于他们被说成“讨老婆”。未知此言先是由民间而戏剧或恰恰反过来,然一个“讨”字,具有极怜悯之意味,道尽了花最少的钱办终身大事的苦衷。
又如在“侠女”中,顾生便是如此一个“寒门之子”,“博于材艺,而家綦贫。又以母老,不忍离膝下,惟日为人书画,受贽以自给。行年二十有五,伉俪犹虚”。
古文中“材”指技能,以区别于“才干”之“才”。
綦——极也。
虽“博”于技能,但家境贫寒,且需赡养老母,娶妻便几成空想。
在旧小说或戏剧中,顾生们大抵是孝的榜样。“艳如桃李,冷若冰霜”之侠女,以处子之身报顾生相济之德,不仅出于对他“讨”不上妻的同情,还因敬他是“大孝”之子。
我小时候,常听到“寒门”二字,这二字总是与“孝子”二字连在一起。因为不但我家是当年城市里的贫穷人家,那一片人家皆贫穷。母亲与邻家大人聊得最多的一个话题,便是哪家哪家的儿子多么多么“孝道”。在社会的底层,“自古寒门出孝子”,是大荣耀。故我自幼确乎是将孝当成一种“道”来接受的。
长大后,才偶尔从旧小说中读到“寒门出贵子”这样的话。
自古寒门必然出孝子吗?
从没有统计数字予以证实,显然是谁都无法肯定地说清楚的。
为什么旧小说旧戏剧中的寒门之子多是孝子呢?
因为对于寒门之子,孝是比较易于做到的,是可完全由主观来决定的,是想那样就能那样的。进言之,“寒门出孝子”是底层人家的父母极其现实的而且也是极人性化的诉求——文艺家关注到了这种底层诉求,一代又一代、一个历史时期又一个历史时期地通过文学或戏剧予以满足,并且有意使之在底层社会形成重要的亲情伦理。其伦理基础是符合人心取向的,用民间劝人的话语来说往往如此:“生活已是这般贫穷,父母已是这般不易,你作为儿子,有什么理由不孝啊!”
事实也是,民间的长辈,确乎一代又一代、一个历史时期又一个历史时期地对寒门的不孝之子进行几乎百千年来未变的台词式的教诲。
文艺的影响功能如民间教诲,久而久之,“寒门出孝子”这一底层愿望,演变成了“自古寒门出孝子”这一仿佛的规律。
是理想主义色彩很浓的愿望。
寒门肯定出孝子吗?
未必。
豪门富家之子定然不孝吗?
也未必。
既然都未必,为什么“自古寒门出孝子”会在底层民间口口相传呢?
非他,底层民间尤其需要此种亲情伦理的慰藉,正如真的牧羊女更需要白马王子爱上了牧羊女的童话——公主和格格们才不听不看那一类童话。
“自古寒门出孝子”之说是一种文化现象。分明的,很理想主义,却属于有益无害的那一种理想主义。
而所谓“自古寒门出贵子”之说,却是一种伪说,并且有害无益。
首先,何为“贵子”呢?
不论在中国的古代还是外国的古代,“贵子”一向专指成为权力显赫的达官的儿子们。特别是在中国的古代,纵然谁家儿子已成了富商,那也照样算不上所谓“贵子”,所以他们往往要花钱捐个红顶子戴。也就是说,马云如果是古代人,他如果不花钱捐红顶子戴,那么他究竟算不算贵子,恐怕是有争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