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窗外传来厉声呵斥,有民兵持枪站岗。“能把你们当哑巴卖了咋的?嗯?!”
炕上炕下一派沉寂,四傻子感觉有人用胳膊拱他,侧脸一看是苇塘沟的犟驴子。犟驴子家有百十来亩地,生得胡须浓重,他压低了声音道:“明天要斗争咱们。”
“还斗争我啥呀?”四傻子奇怪。
“你多个屁?谁都跑不了!”
备受鼓舞的老虎窝农民会开展了反霸清算斗争。通过摸底排队,定下大小土豪十七人,而住在镇子上的土豪,再怎么权衡,赵家大院都跑不掉,又把四傻子揪来斗争了一次奇Qisuu書网。农民会的路线是在政治上清算,经济上挖浮。轰轰烈烈间,老虎窝改变了模样,绳捆索绑牵引式的游街成了新景观,沿街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内容是“严惩汉奸土匪”、“打倒恶霸地主”“一切权力归农民会”。这些人当了农会的骨干,敢打敢骂敢抄家敢绑人,叫他们去割有钱人头也没问题,总之捅漏了天也敢做。他们做梦都在笑,“有房子有地”和“共产共妻”是最甜美的理想,只可惜上边不允许去共别人的妻。他们兴高采烈,精神抖擞,不费吹灰之力就主宰了他人的命运,随心所欲地打骂羞辱他人,轻而易举地获得他人的土地房产,得到任何比他们富裕人家的衣服柜子骡马车辆。如果是光棍,很容易混上有钱人家的女子做老婆。天上掉馅饼也不及如此,哪里还有比这更刺激而快乐的事情?此等美事不干才是傻子呢,老虎窝里里外外沸腾着,骚动着,分钱分物真忙。
第四十八章(4)
农会的权力非凡,赵主席召谁来谁就得来,往往男人前脚去农会,这边抄家的人就杀到了。一伙人抡枪舞棒,赶着大车爬犁来,呼啦啦地堵住前门后院,见人就打见东西就抬。打人抄家实在是快活无比,但凡穷人都激越亢奋,猪羊车马、箱子板柜、被褥衣服见啥分啥,土地和金银财宝更是不在话下。斗争浪潮里,老虎窝土改还是执行政策的,上边指示的清楚,说是要保护工商业和手工业。连家杂货铺和其他商号也受到了冲击,摆在店铺门市的商品未动,但家居被席卷一空。根据后来统计的纠偏数字,1947年,老虎窝村共有1251户人家计
6871人,只有五分之一的人家未被斗争;全村七万余亩土地重新划定,1273匹骡马大牲畜征调分配;在镇子里,差不多家家被抄,户户挨斗,仅有马家煎饼铺和宋家床子得以幸免,因为其主人都是寡妇,没儿没女的寡妇。赵家大院的衣物被没收了,媳妇们陪嫁来的瓷砖鼓花板柜被拉走了,最后她们被赶出了赵家大院。赵家大院的主人变了,赵家大院的存在仅仅是习惯上的称谓而已,前屋后院正房厢房的主人分别姓吴姓李姓张姓孙姓纪和姓田,一共住进了六户。金铁磊兄妹也分到了住房,他们是风暴中的受益者,名正言顺地居有其屋了。铁磊是镇上瞧病的小先生,出诊抓药疗伤,生计还过得去。赵金氏四代同堂,她和儿孙们被轰进了西街的刁家豆腐房。家徒四壁,破窗户烂门,更没吃没喝,媳妇孩子哭个不休,金氏却笑得一塌糊涂:“还是你爷说的准哇,三穷三富过到老哩。”她全然不理家人的感受,以局外人的口吻说:天下事分分合合,合合分分,谁说得透啊?
老虎窝农民会新经验层出不穷,县里头高兴,派秀才下来总结拔高。新经验叫做“村村点火,户户冒烟”,家家户户过筛子,决不留死角。急风暴雨之下,多数人还是识趣的,要么悄悄溜掉,要么乖乖交出浮财,共同的信条是免遭皮肉之苦。个别不识趣的财主拒不交代浮财的去向,就得麻烦农会挖墙掏洞,金银出土之时就是脑袋搬家之日。赵主席满嘴新词:依靠贫农,团结中农,限制富农,消灭地主。农民会不讲理论,他们从没有讲解五条或八条的耐心,他们的体会是消灭地主的一切才是最最彻底的。制度的变革历来是血腥的,原来躬身锄地的农民一旦直起腰,压根不在乎鲜血和泪水。赵成昌被划进了枪毙的范围,许多年以来赵家的名声太响了,大会小会,几乎所有的控诉都要涉及赵前或者赵麻皮。可是到了四傻子、老五赵成和手里,赵家成了空壳,确实没有房子没有车马了。大家仍疑惑,当年他家可是买得起洋灰桥的,咋说穷就穷了?……
赵家的影响实在太深远了,枪毙四傻子的呼声高涨。已经住进赵家大院的六户人家又被勒令搬出,赵庆丰率人掘地三尺,一连挖了三天,却一无所获。院子内外坑坑洼洼,像狼藉不堪的砖窑。四傻子白天被吊在梁柁上,夜里跪在炕沿下。家里确实没有金银财宝了,而且家产过去一直由三哥掌管。四傻子越痛苦越说不清,疼到深处不是哭就是骂。骂谁呢?不敢骂别人,只能大骂三哥:“赵麻皮呀,赵大麻子呀,你干啥早死呢?哎呀呀,疼死我了,我活不成了……”
骂声近乎呓语:“啥也不知道啊,他们打我呀……赵麻皮啊,你快回来吧……”
旁边的民兵不手软,用脚踢他,把他弄成钟摆摇晃的样子,四傻子的脑子越发混沌,除了撕心裂肺以外,不知所云。简直要咬碎牙根的赵主席忍无可忍了,亲自动手猛扇堂叔的耳光,最终商议报请枪毙恶霸地主赵成昌。事情的转变极具戏剧性,安城县委派人坐火车来,指示老虎窝农会要妥善保护好赵家。县里没做任何解释,还告诫说防止斗争扩大化,谁搞出了问题谁负责!农会一干人面面相觑,参不透上级的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只好悻悻放赵傻子回家。最气人的还是这个四傻子,返回身又来农会,问他家是啥成份,人家烦得慌,翻翻簿子说:“是富农。”
四傻子的憨劲又上来了:“不对呀,俺家最少也得是地主啊。”
农会的人这个气呀,说:“好!那是就地主!”
赵主席事后耳闻,也骂:“妈拉巴子,四傻子不是来找茬的吧?”
老虎窝农会最著名的口号是:生是共产党的人,死是共产党的鬼。这句口号流传甚广,成了临近县区乡流行的誓言。据说辽北省副书记对此持反对意见,说这里面有封建迷信的色彩嘛,还是不提的为好。统一口径后的宣传口号如下:
“翻身不忘恩,好汉去当兵!”
“保田保家保乡去!”
“胜利大反攻,人人当先锋!”
初冬的旷野辽阔无垠,干枯而坚韧的蒿草在风中摆动,在彤云之下,仿佛在述说什么。越是临近故乡,赵成华越是心慌,禁不住泪窝潮湿,而身后的警卫员并没有留意到首长的变化。一路满是七扭八歪的车辙,很是难走。黄昏临近时,赵成华才看见了很大的集镇。最先入眼的是土黄色的寨墙,和镇子里鱼刺样的树木以及整齐的炊烟。小镇肃穆无语,横卧于暮霭流荡的荒野,而苍茫的背景似无边的帷幕,遥遥地从无边的天宇铺排开来。这风景如同年代久远的水墨画,质地发黄墨迹模糊,但意境深远回味悠长。
第四十八章(5)
在阔别十六年之后,故乡仍恍惚在梦中,是那样的沉静落寞。美式吉普车上下颠簸,赵成华觉得自己在变成一个虚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