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得县城本该此起彼伏的狗吠全都噤声息气。往日固定的晨曲出现了休止符,没有人敢担起扁担或者推起水车上街,这个早晨如墓地一样死寂。
第十九章(4)
日军对满城空寂的样子很不满意,命令商务会挨家挨户去通知。与其说是通知莫不说是踢打门板,满城响彻咚咚的砸门声,有人破锣破磬地嘶喊:“大日本皇军通知了,各家各户各商号听真——开门营业喽!”“不开门营业者——必有重罚啊!”街头出现了荒诞滑稽的场景,各商号店铺开门营业,各色各样的招牌幌子迎风招展,可就是行人稀少。往昔日热闹的集市空空荡荡,就连日夜笙歌的三趟房也门庭冷落,西康里的戏园子说书馆澡堂子冷冷清清。路人差不多由三种人组成:皮鞋哐哐直响的占领军、走家串户的商务会人员,再就是不
得已挑水推水的老百姓。次日中午,两顶草绿色的大帐篷出现了,崭新的帐篷和刺眼的太阳旗映衬着煤尘厚重的地面。帐篷下面摆了几张桌子,此时的日本人没有持枪荷弹,也不见了凶恶的狼狗,日本人的袖子上套着胳膊箍儿。晃来晃去的胳膊箍是白地红十字,有的日本人脖子上还挂着希奇古怪的软管子。商务会的人忙得满头大汗,领着鬼子去各家中药铺揪来了坐堂医生,戴绍庄也在内。安城县屁大个地方,老百姓很快就知道了日本人给人免费看病,有病的发药片,没病的好言安慰。就诊者稀稀落落,医生比看病的人多。
没心没肺的天空袒露湛蓝,疙瘩山上的榆枫斑斓,辉映着山下灰头土脸的民宅,萧瑟秋风袭来,摇动街边店铺的幌子。石破天惊般的声音冲破了寂静,站前广场爆发了震天动地的怒吼:“不当亡国奴!”“小鬼子滚回去!”
百十来个青年学生正在游行示威。日军赶来了,对峙了片刻,无情的枪声便压倒了呐喊,激愤被子弹击得粉碎。枪声骤然炸响,其狰狞可怖超乎想象。学生们反而怔住了,说不清他们的表情究竟是震惊还是木讷,随后的反应各异,有的掉头就跑,有的仍不知所措,还有的奋不顾身地向前冲。子弹擦着路面迸发出急促的火花,树叶纷纷坠落;跳弹尖啸着扑向人群,扑上前的学生栽倒了。比枪声还凄厉的惨叫滑过凝滞的天空,瘦弱的身躯扑倒在地,赤子之血染红了大地母亲的胸膛。站前广场尸体横陈,再无一人,只有紫黑的血迹溅在树木和电线杆上,一摊一摊地淤积在马路上,空气中弥漫着雾一样的血腥味道。县城的人们都忘记了哭泣,躲在家里发抖,手捂着心口说:“太年轻了,可都是孩子啊。”
死难者都是赵成永的同学,县中的学生。如果不是父亲先一步赶到城里,赵成永也许成了枪下鬼。父子俩做了短暂的交锋,父亲讥讽道:“切,敢情你是国家栋梁?”
儿子振臂高呼:“打倒小日本!”
父亲扯住儿子的衣服,说:“咱有家有业,有房子有地,折腾不起。”
儿子想挣脱,说:“誓死不做亡国奴!”
父亲又说:“这江山谁来坐都无所谓。”
儿子跳着说:“社稷不保,匹夫有责!”
父亲大怒,抽了儿子一记耳光,说:“好,先打死你这个匹夫!”
赵成永被父亲拽走了,或者说被一步一步地打回老虎窝了。赵成永百般无奈,又不得不对老子俯首贴耳。对于他而言,国家的概念毕竟抽象,父亲才是真实具体的,也就是说爹比国家重要。他灰溜溜的不敢回头,愧对同学投来的鄙夷的目光。赵成永回了老虎窝,躲在家里核对帐目,这是父亲特意交办的。赵前辞退了姓田的帐房先生,说以后就由三子记帐吧。赵成永心灰意冷,希望去做一个茧蛹,严严实实地把自己包裹起来。赵成永现在住在西屋,原来是老金太太的房间,和他同一铺炕睡觉是的成昌、成和兄弟。父亲和二妈韩氏在对面的房间住,而四妹金菊一直和母亲住在一起。随着天气转冷,屋子里凉冰冰的。赵成永陷入了无休止的自责之中,僵冻得快要窒息了。白天,伏在八仙桌旁看那些无聊的帐目,巨大的家产丝毫没有打动他。夜晚根本无法入眠,整夜整夜地聆听窗外的风声雨声或者火车声,从冰冷的肌骨里感受那些声音。小四、小五的睡相越来越难忍受了,要么老是翻身,要么老说梦话,可他不忍碰醒弟弟。夜复一夜,赵成永听梦呓里面咬牙切齿,听房梁上的老鼠四下走动。闭上眼,就能看见那些欲哭无泪的面孔,他感觉那些灵魂在头上不停地盘旋,而且以一种质问的目光久久地逼视着他。父亲心明眼亮,向儿子灌输说:“别胡思乱想,管他谁当权呢,咱过咱的日子!”
令赵成永无法想象的是,在一个结冰的早晨,衣衫褴褛的戴潘蹀进了日军驻地。日本人不计前嫌,让戴潘感激涕零,河本大佐甚至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给予他的待遇是加官进爵。戴潘也曾烦恼过、惶惑过,而现在释然了,投敌变节的也不止他一个,连张海鹏、吉兴、于芷山等达官显贵都投靠关东军了。变节没什么不好,有吃有穿又安全,最重要的是能活命,再说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老婆孩子比国家民族重要百倍。国家和民族都是虚的,只有他自己才是真的。戴潘心想:也许有人背后骂我是汉奸,骂就骂吧,我不在乎!这国家没我什么事儿,我原来连个七品芝麻官都够不上,小小的顺民而已。国家的事其实与我并不相干,为什么还要自作多情呢?还是老老实实做顺民吧,谁当主子我都是顺民。
戴潘的投靠极具连锁反应,原有的警察全部倒向了占领者一边。戴潘和兄弟们推心置腹,满嘴新词:“跟着日本人干错不了,日满一家亲嘛。”
第十九章(5)
日本人很有韬略,不乏招降纳叛的手段。日本人给大家吃了安心丸,只要现在不乱说乱动,一概既往不咎,原有的官员、警察继续留用,起码是官复原职。在日本人眼里,局势迅速稳定下来了,日本国旗高扬在县政府上空。临近乡镇得到了控制,煤矿被轻而易举地接收了。矿工们事先商量好了以罢工来抵制日寇,在知情知底的矿警备队的刺刀之下,抵抗变得不堪一击。虽然每个征服者,都将快感和优越感集于一身,但日本人还算是忍耐克制的,很少和老百姓直接接触,“军纪”比原来的东北边防军还要好。随着严冬的到来,越来越多的日本人进驻了煤矿,很快地连发电厂、车站、电报局、银行乃至学校都有日本人的身影,小城的经济命脉彻底易手了。设在安城的官银分号被接管,亚细亚煤油公司等英资美资公司受到了限制,苏联人开的秋林商店则关门大吉。有戴潘之流的协助,日本人无孔不入,挨家挨户统计粮栈、油榨作坊、烧锅铺子,粮食油料统统纳入视线。各矿井重新掘进,奉海支线铁路车声隆隆,热电厂恢复发电,银行钱庄重新营业,大街小巷依旧人来人往,做买卖的摆摊的杂耍的一派喧嚣。老百姓开始安稳起来,生活的确还在按照固有的节奏和轨迹前进,除了刺眼的膏药旗和无处不在东洋话而外,所有的一切仿佛真的都不曾改变。隆冬里,发电厂的大烟筒释放出水蒸汽,腾空而起的水蒸汽迅速凝结成纷纷扬扬的雪花。人工制造的雪花染白了电厂附近,连路边的柳树也不失时机地结满了晶莹剔透的雾凇。
看样子,占领军有理由松一口气儿了。
第二十章(1)
9月20号这天是农历八月初九,夜晚的天空一钩弯月,星斗稀疏,清凉的月光遮盖了浩瀚的银河。松花江北岸吉林龙潭山的营区淹没在黑夜之中,营区周围的高粱地黑黢黢一片,伴着时隐时现的涛声和吟唱不已的蛐蛐声,教导队官兵进入了梦乡。突然,刺耳的电话铃响起,王宝林一个激灵从炕上滚落,话筒里嗡嗡的杂音很嘈杂,但还是清晰地听到了命令。王宝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冲着电话机大喊:“什么?喂喂,你说什么?”
上峰的指令确凿无疑,王宝林叹了一口气,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针刚好指在十点一刻上,他喊来副官和卫兵:“紧急集合!”
急促的集合号响起,营区里一派嘈杂,学员们纷纷跃起边着装边往外跑。转眼间,各个小队喊着口令完成列队报数,军官们赶来把目光投向了大队长。王宝林命令道:“快去库房领武器,准备撤退。”在下属转身之际,他跟着补充一句:“不打背包了!”
在杂杳纷纭的呵斥叫骂声里,有人跑来请示:“锅带不带了?”
“废话!不带,”王宝林训斥:“重武器不拿了,动作要快!”
夜幕里传来“咕咚咕咚”的闷响,七手八脚的士兵拆卸平射炮等重武器,将带不走的东西统统抛到了井中。慌里慌张的部队刚开出了营区不久,身后船营方向就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副官悄声问:“长官,那边开打了,那咱们?”
王宝林没吭声,反而加快了脚步。队伍离吉林越来越远了,教导队的学员们满腹疑窦,边行军边心里头嘀咕:“这是去哪儿呀?”
九月的夜空深邃,仿佛只让人倾听和呼吸。一弯新月斜挂天际,给清凉的旷野以及远山镀上了一层温润的银白。接近成熟的高粱和大豆,在子夜的风中摇曳,透出隐隐的馥郁。四百来人的队伍拖出老远,在月光下迤逦成灰色的小溪,无声无息地流淌。不时有士兵掉队,军官要向磨蹭的士兵的屁股上踹上一脚,惊飞了树林里的鸟儿,扑啦啦地发出惊叫,愈发增添了山野的宁静。拂晓时,一身露水草屑的王宝林和他的教导队来到了吉林北的乌拉街,部队在此小街外面的破庙宿营。
整整一天,队伍源源不断地开进乌拉街,寂寥的古镇热闹起来,犹如数百年前那样刀枪蔽日。士兵们议论纷纷,谣言四起。王宝林坐不住了,便吆喝起卫兵去小街转了转。乌拉街是座古城,有许多破烂的老房子和苍老的榆树。心事重重的王宝林攀上荒草没膝的残墙,林木苍郁的远山默然不语,眼前流动的松花江缓缓无声,他踯躅于土台之上,气塞胸臆郁闷之极。卫兵跟在他身后十来步的地方跟随,看见长官长吁短叹的样子,卫兵不知道说什么好。残阳西坠,天地间一片殷红,初秋的风穿过山谷,飒飒袭来掀动了衣襟。黄昏笼罩了旷野,王宝林回望孤零零的魁府、后府等建筑,心中汹涌无尽的思潮。
黄昏时上边召集各部队长官开会,王宝林返回破庙时天黑了。叽叽喳喳的兵们,看着神色严峻的官长就感觉到苗头不对,教导队营地唰地变得缄默无声。王大队长有气无力的下令全体集合,命令全体架枪解除子弹袋,准备装车拉走。惶惑不安的学员再次列队之后,王队长开始了艰难的训话,面对这些从各部队选拔受训的士兵们,他不知从何说起。最终他还是讲了,说:省政府主席张作相回锦州为父治丧,熙恰副司令长官兼参谋长主政。按熙恰长官的命令,驻守长春、吉林的所有部队无条件撤离。上峰要求“听命中央,力避冲突”,集中交出武器,以便与日军交涉。王总算讲清楚了,队列里有人失声痛哭,委屈了一天一夜的情绪再也无法抑制了。在一片泪雨中,王队长终于讲完了,虚脱般说了最后一句:“原地待命吧。兄弟们,我,我无能为力了。”未等他转身离去,一直僵立着的队列炸了营,顷刻乱哄哄成一团,数百人大骂:混蛋呀混蛋,当官的那是中国人哪,全是他妈的大姑娘养的,一只破枪还缴了械,赤手空拳地咋去打鬼子?操他个妈的,日本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吉林省城,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儿!
士兵久久不愿散去,晚饭也没人去吃,都坐在大庙外头等候,得到的全是友邻部队缴械的消息。王宝林闷声不语低头抽烟,任军官们的目光围拢。教导队归七十二团节制,赵团长限令务于明日上缴武器,违者军法从事。夜沉沉,破庙的大殿里十几个烟头一闪一闪地,王宝林说:“谁想不干?”等了好半天,没有回音,说:“那好,我们不散,大家在一起!”空旷而幽暗的庙宇里面,十几个汉子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夜半更深,庙上的破门窗框被拆下来了,篝火正红。王宝林轻了轻嗓子说:“兄弟们,国难当头,不思报国实乃罪人,我等兄弟要拯万民于水火之中。如果大家跟我干的话!就去拿丢掉的武器。好身赴战场和小鬼子拼个死活!”他的声音并不很高,却如重鼓敲打四百个汉子的心头。悄无声息的月亮爬上了天空,火把忽闪着燃烧,映照着一张张仇恨的脸和一双双烧得通红的眼睛,目光里交织着激动兴奋还有疑虑和恐惧。王宝林接着说:“各位兄弟,不想干的就走,现在就走!咱们驴拉磨牛耕地——各走各的道!”
“有没有要走的?”他问。
黑暗中有格格格的声音传来,不知道是切牙还是打颤。蚊虫不停地在头上耳畔回旋,开始有人影挪动,迟疑着离开,但黑黝黝的队列还在。留在教导队共三百二十人,他们重新武装起来,悄悄脱离了大部队,连夜离开乌拉小镇。
第二十章(2)
大雾弥漫,若有若无的微风穿过树林草丛,士兵们被沁凉包围了,寒意浸过衣服渗入皮肤,冷飕飕直往骨髓里钻。如果不是浓重的露水打湿了绑腿,王宝林真的会以为他的队伍在雾里飞翔,眼前和身后都是影影绰绰的兄弟们,步枪上结满了水气的兄弟们。部队穿过布满荆棘的丛林,不断有衣衫挂破的撕裂声传来,随处可见的刺玫果山里红精灵般地挑逗人。松树林榛子丛下是大片大片的蘑菇,蘑菇是群生的,发现一堆就会找到一大片,人称蘑菇圈。王宝林从没见过如此茂盛鲜丽的林莽草丛,隐约的山路盘旋回转,野花野果令人沉醉痴迷。
跋涉在茂密的丛林中,看不见谷底的小溪,淙淙的流水声却清清楚楚声声入耳。
天已大亮,部队又累又饿,行军速度减慢,有士兵忍不住随手摘野果蘑菇吃起来。朝阳犹如浑圆的鸡蛋黄悬浮于天际,不知名字的鸟儿在密林里吟唱啼鸣。王宝林无比焦急,不住去看怀表,他也在怀疑能否找到大部队了,原计划是要投奔驻扎在小白山的二十六旅七十七团。阳光终于洞穿了浓雾,灿烂得让人神摇意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越来越多的人又拉又吐,肚子疼得直不起腰来,仿佛象瘟疫传染一样。王宝林被迫下令宿营,他惊讶地发现有三分之一的人吃了有毒的蘑菇,腹泻让王宝林他们束手无策……为了减少路程,王大队长不得不下令掉头沿铁路北进。队伍不断减员,更不幸的是在溪河到白旗镇之间遭遇上了日军。双方猝不及防地投入了战斗,教导队遭到了重创。比较起来,日军的火力和作战素质远在教导队之上,鬼子迅速地抢占了对面的山头,机枪步枪的子弹铺天盖地,同时还有小钢炮的炮弹在队伍中爆炸。枪弹声在山谷间回荡,树皮草屑纷飞,硝烟融入了阵阵松涛,王宝林的抗日武装只坚持了十几分钟就垮了。秋风毫不留情地摧残每一片树叶,教导队的官兵接二连三地栽倒了,还击的火力越来越零散无力,王宝林躲在大树后大叫:“散开,散开!往山里撤!”
中秋节这天,王宝林身边只有九名弟兄了,衣衫褴褛地出现在榆树县城,引来了不计其数惊愕的目光。他们一身疲惫,随便找了间小客店住下。榆树是长春北面的重镇,再向北就是哈尔滨,此时日本人还未来得及打过来。县长姓冯,出面接待了他们。王宝林通过电话联系,得知了七十七团驻在牡丹江铁岭河。临行前,冯县长劝王宝林:“兄弟,你们要走我不拦,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