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子是赵成永的小名,赵三子很小就体现出领袖的气质。倒不是依仗老爹的权势,在老虎窝,小孩子之间信奉武力,谁的拳头硬谁的胆子大谁就是孩子头。赵三子是淘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儿,正是七岁八岁讨狗嫌的时候。没上学堂的男孩子里,打架最狠的是赵三子,满老虎窝人没有不认识赵三子的,却很少知道他大号叫赵成永。等到赵三子打了别家的孩子或者惹了麻烦时,赵金氏再忙,也得腾出工夫揪着三儿子的耳朵登门道歉。人家说:“小孩子嘛,不算啥不算啥。”遇上会说话的主儿还会发出赞叹:“嗨嗨,小时流脓长大成龙啊。”赵三子成不了龙,每次闯祸回家就挨一顿胖揍。赵三子皮实着呢,母亲怎么打也不在乎,金氏的武器是炕上的苕帚疙瘩,噼里啪啦地把三儿子的屁股打得通红,边打边气呼呼地问:“你是不是滚刀肉?”赵三子竟咧嘴笑起来:“妈,啥是滚刀肉啊?”金氏气得大哭一场,这边还没哭完,那边三子躺在炕上睡着了。三姐赵百合平素和三子最好,就劝三弟:“别老让妈生气,”赵三子就奇怪:“我没让她生气呀,是她自个生气得呀?”金氏使出杀手锏:“等你爹回来就打断你的腿!”
老虎窝是围在土墙里的小街,商号陈列于两条马路交叉的十字街上。东西街南侧由西向东依次是阮家油坊、成运衣铺、佟木匠铺、养生堂药房、徐家大车店、王兴东商店、东兴长商店、邵家床子、宋家床子、张铁匠炉、毕家烧锅、连家大院,北侧向西排列赵家大院、小学堂、刘家馆子、李家床子、义兴和药店、德兴隆杂货铺、丰源长商店、崔家煎饼摊、阮家大院、刁家豆腐房、贺家点心房、村公署。老虎窝大大小小的已经有了三十多家买卖,四百多口人了。赵三子是不带笼头的马驹,不知深浅地快乐着。十几个小崽子们,无数遍在小街呼哨而过,舞枪弄棒,冲冲杀杀,闹得鸡飞狗跳墙。他们没有关于可怕的概念,不知道啥叫天高地厚。春天剜野菜爬树,钻进柳树毛子里吹柳笛儿。夏天,弹琉琉甩泥泡儿,洗澡摸鱼,打野杏掏鸟窝捕鸽子。秋天,偷地瓜掰苞米烧毛豆,扛着铁锹漫山遍野地挖田鼠,捉到田鼠后在尾巴上系上干草点燃,看惊悸的火球在旷野里飞奔。
第十三章(6)
大雪一下来就是冬天,穿上臃肿的棉衣棉鞋,踢毽子扔瓦片丢坑或者玩秫秸。在雪地里,正好扣家雀粘捕苏雀儿,有时也去砸冰窟窿抓鱼。撒尿成冰的数九寒天,冰层下的鱼处于休眠状态,鲇鱼嘎鱼泥鳅最多,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捞出黑鱼。跟大人打猎也不错,扛着土炮套狍子打野鸡。猎人都在冬季行动,动物要出来找食吃,视线空旷便于狩猎,而且猎物的皮毛整齐柔暖。捕鱼打猎既费力气又需要耐心,没有大人领着不成,孩子们觉得很受拘束,没有哪个孩子愿意听大人的呵斥。
柳津河一封冻,赵三子就成了木匠,吱吱嘎嘎地锯木板,叮叮咣咣地钉爬犁。冰上的游戏多的是,抽陀螺也叫耍冰猴儿。冰猴是上圆平下尖尖的木制圆锥体,尖顶顶端镶嵌铁珠,用鞭绳缠绕中间,猛力撒开使之飞速旋转,然后用鞭子抽打,使之在冰面上转个不停。最有趣的是当属耍子母猴,在大的冰猴空心里放一只小猴子,大猴子被抽动得飞转,小猴子也跳出来一同旋转;如果将冰猴上刻几个小孔,抽起来就会嗡嗡带响,这便是响猴子;将冰猴的平面涂上颜色,旋转起来色彩斑斓煞是好看,这种陀螺叫花猴。孩子们聚集在一起,各自鞭打自己的猴子,猴子或花花绿绿或嗡嗡蜂鸣,三五只相撞,被碰撞翻的退场,最后的胜利者称之为猴王。
“打滑哧溜儿”①是女孩子家的游戏,赵三子他们不屑于此。他们常去放爬犁,趴在爬犁上从坡顶往下放,闭上眼听得两耳生风,一路横冲直下,结果人仰马翻。男孩子们更热衷于滑“单腿驴”②,两脚并拢蹲在上面,双手撑着铁钎滑行,速度比爬犁快得多,也灵活得多。赵三子还喜欢蹬“滑子”,一脚底绑一块木板,木板底下嵌一两根铁条,另一只脚系一个脚蹬子,也就是一块皮子上反钉鞋云子,鞋云子的四五个齿朝向冰面。滑的时候,蹬皮子的脚在后头撑蹬,使得另一只脚滑行如飞。
新冻结的冰面像镜子似的,上面有一层薄薄的清雪更好,这样的冰面一般都在活水附近。活水经常涌出,冻结后光洁如新,是滑冰的好去处。胆大的孩子总爱涉险,“单腿驴”划出欢快的刀痕,冰层发出咔咔的断裂声,刺激非常。轰隆一声,冰面塌陷,赵三子跌落水中。小伙伴们哭声一片,赵三子挣扎着爬上来了,棉衣迅速板结成了铠甲,寒风灌满了领口。牙齿嘎嘎直打颤。筋疲力尽的赵三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赵三子,背向刀割般的西北风大喊:“冻死我啦!”想撒腿往家跑,才迈上几步就一头栽进雪堆里。
赵三子感觉有湿热的东西落在脸上,睁眼一看是母亲在落泪,正举着油灯端详他。天已经黑了,妈妈手里的豆油灯忽闪忽闪的,将屋里染上一层虚幻般的光晕。定定神,他看见三姐百合正在对面的北炕上拆棉衣棉裤呢,四姐金菊悄悄地说:“妈,他醒了。”金氏抚摩三儿子的手,不觉眼泪滴落下来,三子的手冻得红肿,简直像是开了花的馒头似的,皴裂的伤口鲜血淋漓。女人吩咐:“金菊,你去煮点茄子秧去。”干茄子秧煮水或者家雀屎治冻伤,这是赵三子后来才知道的事情。没有了棉衣棉裤的赵三子如同没了羽毛的鸟儿,想飞也飞不走了,捂着大棉被一呆就是三天。不光是滚烫的火炕烙得屁股生疼,金菊笑嘻嘻的模样叫他极没面子。赵三子央求:“三姐,我的衣服好了吧?”赵金氏闻声进屋,余怒未消:“给我省点儿心好不好?再捂几天!”
①打滑哧溜儿:冰上游戏,助跑后借惯性在光洁的冰面上滑行。
②单腿驴:一种冰车,像“T”形的板凳,踏板下的木方里镶嵌铁片或铁
条。
第十四章(1)
简直难以置信,仅仅五六年的光景,金首志便发迹成骑兵独立旅少将旅长。官职升迁之快,令人称奇。说奇也不奇,战乱频仍的年月里,无论那派军阀都要靠战功用人。金首志自认为是适于做职业军人的,除了枪马娴熟以外,其冷漠嗜血非常人所及。那年金首志离开凤岭,本想去奉天,却鬼使神差地来到天津。衣食无着,流落到静海县。恰巧赶上直隶省招兵,便报名投军。招兵人嫌他的年龄大,就说大个子你别吹,除非你有过人之处,否则没门。金首志展现了出众的枪法,借来手枪,抬手击落一只疾飞的麻雀,众人大骇。合当走运,事
情传到上面去了,军长素有网络人才之心,见了金首志异常欢喜,更被他的谈吐所打动。军长不戒备他东北人的身份,好言勉励,连说人才难得,兄弟跟我干吧,搏他个封妻荫子,一世功名!
金首志没做过士兵,他的军旅生涯从连长起步。出神入化的枪法、精湛的骑术和不同寻常的履历,加之文墨不俗,使他出类拔萃,有种掩饰不住的鹤立鸡群之感。外表上看金首志忧郁得很,但是他手一摸到枪柄,心就会跳荡出晕乎乎的感觉。沉甸甸的手枪和黄澄澄的子弹给了他莫大的快慰,以前在夹皮沟在凤岭县动枪,但远没有现在这样兴奋,他自悟自己天生就是玩枪的角色。到了第一次直奉战争的时候,入伍不足两年的金首志,已经是七团一营的营长。他随主力坚守西线,阻击奉军张景惠部于涿州城北,赵团长阵亡,金首志接替指挥,殊死力拼,令敌不能前行一步,最终为主力合围赢得了时间,奉军边防第二师被迫投降。金首志最为风光之举是用鸟枪制服了敌军坦克。奉军的装甲车乃新式武器,素来气势汹汹、所向披靡,金代团长偶然间发现鸟枪糜弹能射进坦克的暸望孔,遂纠集鸟枪土炮阻击坦克,重创敌军铁甲车队。他因此一战成名,深得直系上层的赏识,此后多次参加与皖、奉系等军阀的战斗,战功显著,一路扶摇做到骑兵独立旅旅长。
顺风顺水中,金首志的心里感觉极好,未免有些自我膨胀。巧合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老虎窝,父亲坟墓旁的松树亭亭如盖,远看像一擎巨伞。懂风水的人见了,都啧啧称奇,说没准要出大人物的。赵前听了深觉可笑,便回家说给金氏听。赵金氏睁大了眼睛,说:“莫非首志出息成啥样了?”
“拉倒吧。”赵前显得不屑一顾,说:“谁知是死是活呢。”
赵金氏生气:“你嘴忒黑。”
“唉,那年一封信之后,又不知疯到哪去了。”
赵金氏断言:“首志有回家的那一天。”
赵前夫妇说这番话的时候,金首志正在火车上打盹呢。咣当——咣当的声音有节奏地回荡,他的思绪便不停地摇晃。迷迷糊糊中,金旅长忘记了自己是在火车上,竟然想到了小时候的摇篮,在梦里面波纹式的荡漾。金旅长一身便装,周围都是随身警卫。随从们一刻也不敢打盹,警惕地注视着头等车厢里的情况。金首志接直隶省长王承斌电令,赴天津出席军事会议。直奉两派积怨日久,矛盾日趋白热化,双方均积极备战,看样子大战在所难免。骑兵独立旅归直隶省节制,现驻扎在邯郸一带,主要承担对皖系势力的警戒任务。接到上峰急电之后,金首志和随员换了便衣,搭乘列车北上。一连串的哈欠之后,金首志睁开眼,问:“到哪儿了?”
“快到保定了。”
金首志坐起来。风扑进来掀动窗帘呼呼作响,忽高忽低的树冠在窗外匆匆闪过。民国十三年的春景看起来相当不错,没有迹象表明,这年头会是天灾人祸。绿油油的麦田无边无际,有一种沉静而又含羞的女子的气韵。在麦田和树木之间,不时可见房脊和院墙组成的村落,或大或小,或远或近。泡桐树笼罩了村庄,编织成一片又一片淡紫粉红,成团成簇地汇聚成妩媚的云霞。金首志无语地望着窗外,随从们都不去打扰,他们了解长官,想法越多时越不想说话。部下并不了解金首志,不知道他的过去,就像无法猜测未来一样。金旅长的上衣口袋里珍藏着一祯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