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文庙,王宝林跑了过来,叫了声:“大叔来了啊。”王宝林个头蹿得好高,赵前惊奇地发现他的唇边布满了淡淡的绒毛,会心地笑了。赵前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念书,念好了送你去奉天城。阳光很是灿烂,彼此都感觉到了暖意。赵前摸出两块小洋塞到王宝林手里,说:“拿着,正长身体呢,不许饿着!”
刚想转身上车,有人过来说郑知事找你哩。一抬头,郑知事正笑吟吟看着他呢,说坐我的车回去,有话和你说。马车穿街过市,摇晃之间玻璃上的冰霜开始消融,街景一一收入窗内。水井轱辘吱扭的转响是小城必不可少的晨曲,挑水人和推水车组成了每天最早的街景,安城县又开始了一日的喧嚣。街边是鳞次栉比的商号,粥铺、煎饼豆腐铺开张了,袅袅的热气从门缝里飘出,给人温暖而充实的感受,街角处变戏法的江湖人摆场子献艺,有人在围观叫好。赵前忍不住和县知事调侃说,还是咱民国好,不然你这个县太爷出巡,还不吓死几个草民?郑知事碰了碰他的手臂,说:“别逗了。奉海铁路公司的人正等咱们呢。”
第十三章(2)
奉海铁路支线如期开工,施工现场绵延几十里,人山人海,到处可见锹镐挥舞和肩挑车推。山东河北民工大批涌入,不分昼夜地掘进着。赵前大体知道些情况,此支线全长六十七公里,工程预期两年完工。正值第一次直奉大战结束,兵败长辛店的张作霖退居东三省,宣布“联省自治”专心整军习武,军费开支剧增。东北煤矿公司电令安城煤矿年产量要达到450万吨,在此以前,张大帅断然回绝了日资收购煤矿的提议。赵前释然了,心气高涨。接到了上级的电报,他的口气很冲,说:“煤有的是,靠啥运啊?”手下都仰望着他笑,说:是啊
是啊,要是这条铁路通了车,年产三五百万吨还是没问题的。
期盼中,路基穿山越岭不断延伸。一切似乎很顺利,赵前却惹上了麻烦。按原来的设计,老虎窝火车站准备建在北门外。赵前知道了深觉不利,原因是距离南沟太远。精于计算的赵副经理,百忙中去了两趟奉天,上下打点,左右疏通。不过是将原设计稍加修改而已,奉海铁路公司的人乐意帮忙,遂将站址设在东门外。火车站不算很大,不过却占了一垧半的土地,而这土地的主人正是王德发。当初王德发购买这块土地时,是为着砖窑靠近老虎窝小镇。新砖窑的代价不菲,他为此兑换掉西沟四垧的耕地。官家的征地文告一来,王德发当下就傻眼了,愁得咽不下饭。而县政府发放的补贴银票,仅四十二块小洋。顷刻之间,大队民工就将他这二十几亩土地化为乌有,砖窑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德发去安城找亲家。副经理办公室不时有人出入请示汇报,赵前坐在转椅上,日理万机的样子,好不容易腾出空来说:“得了吧,胳膊能掰过大腿?”
“那俺就豁出去了。”
“嗨,你能拼过政府?别唠唬嗑好不好!啥事儿总得讲个法度吧?”赵前瞥了一眼蹲在地上的亲家,不愿再理睬他,就唤来秘书带王德发去吃饭,借口是:“大哥,兄弟公务缠身,恕不奉陪啊。”
王德发垂头丧气地回到老虎窝,痴傻傻地坐在半山坡上,遥望那片已经不属于他的土地。几天的工夫,后背明显地佝偻了下去,走路也摇摇摆摆的。连山上的放羊人都说:“王德发要废啊。”
“啥叫要废?”有人不解。
“看看,他和疯子有啥两样。”
王德发的确变得魔怔了,恍惚如同梦游,他眼睛红肿声音低哑,逢人便说:“修的啥狗鸡巴铁道?等火车来了,一把火烧了它。”
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闲人有的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戏谑他说:“你是刘姥姥入大观园——净出洋相!火车是个铁家伙,还怕你烧不成?”
“把俺的地磨磨没了,”王德发耷耸脑袋走进老虎窝城门,喃喃自语:“把俺的好地都磨没了。”
这天在崔家煎饼铺门口,李三子叫住了他:“我说,你得请客啊。”
“请你?”
“对呀,你这个大傻屄,不请我请谁?”
一向恭敬的李三子居然出口不逊,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王德发恼了:“妈的!你也欺负俺?”劈胸揪住李三子,“反正我也活够了。”
“大哥大哥,我可不和你兑命,”李三子晃着揪他领口的手说:“告诉你一件事儿。”
“啥事儿?”王德发迟疑地松开了手。
“这不方便,换个地方说。”李三子用眼四下里张望,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当李三子和盘说完之后,王德发咬着牙问:“真的?!”
“差不多吧。”
“啥他妈的叫差不多?”
“吃了红高粱就得拉红屎!”
“酱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你整准成点儿!”王德发的口气平缓了下来。
“夏天的时候,一大帮人在街北头是又画又写的,听他们叨咕说车站就在这儿啦。”李三子分析得头头是道:“你说咋就改了地方了呢?我寻思八成是有人做了手脚,”“你说,王大哥,啥人物能有这个能耐,你还不明白?你说咱这疙瘩,谁能和奉天府说上话?”
“李三子,不兴诬赖好人。”王德发半信半疑。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信不信随你。”李三子起身。
“你可别瞎说,要出人命!”
“关我屁事,我可啥也没说。”李三子拍拍衣襟上的灰土,“哼!好心当成驴肝肺,真是的。”说罢扬长而去。
王德发坐在路边思来想去,越想越觉得李三子说得有道理。不知不觉间,夜幕降临了,踯躅着回到了家,他一屁股就盘腿上炕,捧起大碗胡噜胡噜地喝起稀粥。吃完,又用舌头将碗边的米粥膜衣舔净,然后打了声响嗝。儿媳妇玫瑰低眉顺眼地过来收拾炕桌,她感觉到公公的目光在死死地盯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