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所位于市区和郊区交界处的综合性医院,医院的环境很好,花园绿地,亭阁朱栏。院子里的人也不是很多,三三两两,怡然信步。完全不像有些位于闹市区的医院,人员如织,声音嘈杂,置身其中,身体没病的人,心里也先有了几分难受。
郑良玉每次到医院里来,都有一种复杂的感情。
他这几年到医院的机会比较多,自己的身体虽然没有大的毛病,有些同龄的身体不是太好的战友和朋友却成了医院的常客。他们之中,有的要经常检修充电,顽强地与命运和死神抗争;有的要进行人生总结,无奈的走上只去不回的单行线。
在医院里,最能直接体会到人间的喜怒哀乐、世态炎凉。郑良玉曾经亲眼看到一个小伙子在病故的母亲面前,一会清泪长流、泣不成声,一会呼天嚎地,悲痛欲绝。后来有人对他讲,那个小伙子在母亲病重期间总是找出种种借口,拒绝到医院待奉老人,更不想与兄妹们分担医疗费用。后来的表现不过是他在亲友面前做出一种姿态,企图用一掬眼泪掩盖半生的不忠不孝。还有一个部队的干部病重,他的一个战友十几天一直守候在他的床前,端水喂饭,侍奉晨昏,这个干部去世后,他的战友没有说一句话,没有掉一滴泪,回到家里不吃不喝躺了一整天。
医院里有真情流露,也有虚伪做作;有无病呻吟,也有强颜欢笑。有的领导小病大养,无病也躺,有的只是到医院住几天、查个体,探视者就争先恐后,络绎不绝,好像晚去一会就永远也见不到敬爱的上级领导了。有的普通群众生命垂危,却床前冷落,无人过问,似乎是谁在这个时候露个面,就要由他来负担他们全部的治疗费用。医院就是社会的缩影,医院就是生活的舞台,在这里,有演员,也有观众。
小琳住在病房大楼二层的内科一病室。她虽然病了一场,依然风姿隐约,丽颜怡人。冷艳的面孔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倔犟好强的女孩子。
郑良玉在她身上看到了范书才年轻时的影子。
小琳初次见到郑良玉夫妇,开始时含笑衔羞,还有些拘束。徐苹拉着她的手,和她一起坐在病床上,柔声细语地询问她的病情。慈母一样的关心使她心头一阵温热,疲惫的心灵也得到了些许的安慰。接到徐苹送给她的礼物,她虽然没有打开包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却已止不住流下感动的泪水。
“做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快乐。”徐苹轻轻拭去小琳眼角的泪水,劝慰她说,“你要与妈妈多沟通,相信有些事情她会理解,躲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小琳已经从电话里听到常浩给她介绍的一些情况,她伤感地说:“徐阿姨,您不知道,我妈妈不像您,我爸爸也不像郑伯伯。以前的路我身不由已,以后的路我要自己选择走下去。”
郑良玉和常浩静静地坐在一边听她们两个人讲话。
这时,走廊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一会儿,病房的大门被推开,郑良玉先看到一个陌生的肥胖女人,满月一样的脸上闪着油腻的光芒。她身后闪现出的一张男人的脸,让郑良玉的心里猛地一阵收缩。那张脸的轮廓是熟悉的,但纹络是生疏的,郑良玉在心里一下子就喊出了“范书才”这个名字。
两拨人一照面,似乎是每个人的双脚都被镙丝钉固定在了地板上,表情也都冻结在了面孔上,连屋子里的空气好像都被凝固住了,可以用刀子切成块。
“你是老范?”郑良玉明知故问,打破了僵局。
“你是------郑指导员!”
范书才说不清是惊是喜。郑良玉只是看到,在他复杂表情脸上的条条皱纹里,书写着对无情岁月的诉状和对亲历过的往事的愧疚。
两个人都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面,范书才多了几分尴尬,郑良玉少了几分遗憾。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郑良玉说。
“应该是相逢一笑泯恩仇。”范书才说。
常浩从相邻病房里借来了几把椅子,范书才招呼其他人坐下来,不用多做介绍,屋子里的每个人很快就清楚了相互的关系。
徐苹知趣地坐在椅子上,让秦长玲坐在病床上。秦长玲的屁股还没有完全落座,钢丝床就弯曲成了一张弓,小琳马上把脸扭向了另一边。
秦长玲看到女儿让自己在众人面前下不了台,涂着脂粉的脸气成了泡在福尔马林中的人体标本,山丘一样的胸脯大幅度地起伏着。
“我已经退休了,”郑良玉对范书才说。“听说你也退了!”
范书才难为情地点点头。
“三十多年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我们就像是执行了一次任务或者是出了一次公差。现在应该是进行讲评的时候了,不过进行这次讲评的,不是领导,而是群众。”
范书才听了郑良玉的话,红着脸说:“你肯定比我的评语要好。”
郑良玉看着范书才说:“我们的过去只有任人评说了,但愿我们的后人之间不要再有那么多的是非恩怨。”
范书才觉得郑良玉那张胖多皱的脸依旧那么威严,犀利的目光像是剜心割肺的手术刀。
他听了郑良玉的话,又看了看常浩和小琳,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几个人聊了一会天,郑良玉觉得应该给范书才一家人更多一些交谈的时间,便起身告辞。
郑良玉与徐苹、常浩一起离开病房之后,走到走廊中间的楼梯口时,他扭头看看,见到在内科一病室的大门口,还依然站立着高低粗细不同的三个人影,在向着这边挥手。
(本篇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