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马老六送了好几次野味,有时是野鸡,有时是野鸭。自然,这些都比不上正经猪肉香,但打打牙祭,聊胜于无。学校的课上的稀松,因为冷,一屋子学生得有一半在抹鼻涕,八福的袄袖子蹭得油光锃亮,南北和他坐同桌,她也淌清水鼻涕,但她有手帕,在章家的教育下知道讲究卫生。
一到课间,学校里都是乱跑乱闹的,南北也跑,跟人玩儿跳房子,玩儿腻了,就换拾石子。石子是捡来的小石块打磨的,不硌手,玩儿的时候讲究一个眼疾手快,南北玩儿得熟,总是赢,觉得怪没意思。八福问她章二哥的病好了吗,她摇摇头。
“章二哥要是不能好了,你以后上谁家去?”八福这话是平时听大人说话问出来的,南北一下恼了,“谁说我二哥好不了?人吃五谷杂粮,就会生病,难道人生病就不能好了?”
八福被南北吼的都不会说话了,他也是小孩子,他对周围人的看法源自哒哒跟娘两个,他们说谁好,那他就觉得谁好。章二哥是好的,所以如果章二哥不能好了,他是伤心的,他更关心他的小伙伴南北,可南北像被薅了尾巴的狗,一蹦三尺高,他乖乖闭了嘴。
小孩子对死要说一点概念没有,也不是的,知道死人的人家会难受,会哭,会办大席,清明烧纸,但那死了人的人家平日里还是照旧过以前那样的日子,劳作,吃饭,睡觉。
南北不知道二哥什么时候好,反正现在三哥不去学校了,就在家照顾二哥。她觉得日子又快又慢,怎么转眼又是冬天了呢?好像,昨天还在篱笆那捏蜻蜓,今儿就下雪。可二哥病着,日子又非常慢,一眼看不到头。
现在她是彻底跟着章望生睡了,二哥不再写字不再看书,家里很寂寞,像冬天这样寂寞。腊月里的一天,凤芝带着章望潮坐汽车往县城去了,起的很早,天还漆黑漆黑的,南北在被窝里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动静,眼睛睁不开,嘴巴张不动,又睡死了。
等起来,才知道二哥跟嫂子进了城。
家里就她跟三哥,南北倒觉得猛一敞快,太阳照过来,她坐门槛上看《水浒》。她平时看个书总要问东问西,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她这会很安静,像光里不吭不响的浮尘。
院子里,章望生抬起酸涩的腰,他把衣服洗完了,晾了一绳,秋衣袖口都湿了。他进来问南北想吃什么,南北正读到《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她想,要是三哥能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就好了。
可只生产队有黄牛,春种得犁地,秋收得拉车,没听说生产队杀牛吃的。
“我想吃菜馍。”南北想了个能吃上的。
章望生说:“我也想吃菜馍。”
南北笑得很大声:“哈哈,我跟三哥想一个鼻窟窿眼去了!”她跟着章望生到地窖,看他下去,她蹲上头接白菜,等章望生爬上来,她赶紧坐灶台前等着烧锅。
南北觉得自己跟三哥这样配合的挺好,也不是不能过,可没了二哥,就没人往家拿工资,嫂子也许就要嫁别人了,自留地里的豆角啊,南瓜啊,白菜啊,都没人管了……一切变得凄凉起来。
她要上哪儿去?
“三哥。”南北喊了章望生一句。
章望生正在猫腰擀面,应了声。
“三哥。”她又喊。
章望生转头看看她:“怎么了?”
“要是有一天,你不当我三哥了,我就不能长大了。”南北想长大,可不是每个小孩都能长大的,不能长大怎么办?半道没了,那就不长大,又不是没有这样的事。
章望生忙着铺白菜,撒盐巴,又滴了点芝麻油。
他让南北添柴火,南北把树枝折得噼啪响,像放炮,她一想着要是以后不能守着这样的灶台都想哭。
“我什么时候说不当你三哥?”章望生身上都忙热乎了,脱了袄子,很细致地把菜馍放竹篦子上,竹篦子下头,还煮了红薯饭。
南北抬头:“那你跟我拉钩。”
章望生早不玩这种小孩子的把戏了,但还是伸出小拇指,南北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狗!”
章望生其实知道她担心什么,他没点破,南北也没再说,好像这个事一旦从那两片嘴唇跑出来,就可能成真,烂肚子里好了。
两人一块吃菜馍,喝稀饭,南北吃得直打嗝,今天三哥给菜馍放了很多油,特别香。过了三点钟,大地就冷起来,太阳的暖和气儿好像被风一下就给刮跑了,树梢子乱晃,五点来钟的时候就要烧晚霞,太阳要下去了。
夫妻俩摸黑走的,又摸黑回来,章望潮的脸冻得发青,凤芝的头巾裹在他脖子里,一咳嗽,嘴里呼出的白气便被风刮斜了,乱了。
他们拿了些药片,用小纸袋子装着,有白色的,黄色的,章望潮先喝了碗章望生下的面条,坐了会儿,才把这些药片放嘴里就水咽了。南北在旁边悄摸看着,心想城里的药肯定能治好二哥。
这个冬天可真长啊,又开始下雪,雪一下,月槐树公社静悄悄的,只能听见鸡鸣狗叫,人呢?人都坐家里该干嘛干嘛。
马老六跟一群劳力结伴上山,听说打了头狼,不知真假。这会儿已经临近小年,他来瞧瞧章望潮,一同来的,还有八福。马老六给章望潮送了狼毛,以前章文良活着,会用狼毛做毛笔。他还给拿了些鸡蛋,凤芝觉得很过意不去。
“他六叔,你看这都送几次东西了,家里也没什么好回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