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高水恍然大悟,他兴高采烈地说,“铜钵,你他妈的怎么想到的!这样,我们连木头都不用扛了,这要省掉多少力气!”
“是长老水镜先生说的。他老人家在私塾教书时,看见一本古书有记载。从前,最早的时候,好人刘德全几个儿子筑桥修路的时,山上砍下来的木料都是从上游放竹排拖下来的。据说,侗山那边的五营镇还有放竹排的习惯。河水在虎跳涧那里落下有十来米。这涧也就成了自然的界线∶它的上游仍然保留放竹排的习惯,再说那一带的河面也宽,水流也缓。涧的下游——就是我们这里,都不放竹排了,因为河面窄且拐弯多。春天梅雨季节,水涨流急,放不了竹排;冬天水浅,也放不了竹排。所以这放竹排的习惯也就慢慢没有了。”铜钵说。
铜钵说的水镜先生是村里的三长老之一,年事己高,九十一岁了。过去是私塾的先生。他也曾被聘到方家教小时的方头鬼。人小鬼大,是他对方头鬼的评价。半年后,他把这话对其父说了后,就卷被盖走了。水镜先生是村里有名的和事佬,一有纠纷,就请出他来,其原因主要是人们总愿意给他这张老脸留面子。方头鬼外出回来,水镜先生曾发表过意见,以为恶有恶报,天网恢恢,上天会惩罚的。方头鬼在村里是越做胆越大,村民相互撕咬,上天的惩罚没有一点要来的迹象,也多少让这位老先生大跌眼镜。
铜钵想起水镜先生那飘着花白长髯终日不言语的样子,有点替他难过。他觉得水镜先生的话从来不对,只不过人们碍于他的老脸不忍撕破,遇到了方头鬼自然就原形暴露了。也就是,那些话,那些道理,他的嘴说行,别人要是说出,就滑稽可笑不懂世故了。铜钵看来,要是被别人欺负了,就一定要报仇,此外没有他途。
“你想什么呢?那边他们怕是快弄好要走了,我们开始砍树吧!”高水说,打断了铜钵的意识流。
他们朝山下走,扶着一棵棵大树,像兔子一样往下蹿。这面山朝阳,阳光穿过树缝直射下来耀人的眼睛。这边的山林更密了,多少年来人迹罕至,好多地方连杂草都不长,铺着厚厚的一层树叶,树叶底下是潮乎乎的黑土,每个脚印都陷下有两寸来深。快到山脚时,他们听见了绿河的水声。
他们找到一块略为平坦的地方,看见河水紧贴山脚慢慢流过。山上的树倒影在水里。这里河面也就只有四五丈宽,河的中央水流翻滚着,湍急得有些怕人。河的对岸就是水田,现在是一层层的稻浪。
高水这时才意识到,刚才光顾高兴,有个问题根本解决不了。他们可以将砍倒的木头推入河中让其漂流而下,然而,谁到下游的五岭桥头去截捞呢?再者,他们两人又如何跃到河对岸去?他们总不能走老路翻山回去吧?
高水有些慌张了,他想大骂铜钵一顿,也怨自己刚才盲目轻信。倘未开口,他打量铜钵的样子有点兴奋,有点鬼鬼祟崇。他才意识到铜钵把他骗到这里来,到这人迹罕至的荒山老林,其目的并不是为了伐木啊。
铜钵并没有意识到高水脸上的变化。他确实是兴奋;他关心的也不是伐木的事。这几天来他想的都是杀人的事。他背上的伤并没有好,睡觉时只能侧躺着;有一次做梦,他把蛇手给杀了,瘌痢头家的大头看见了,吓得值打哆嗦,跪在地上不着叩头求饶。那地点是一片荒山老林。他本不想饶过大头,可大头趁他不注意时站起来逃跑了,一转眼的工夫就钻进了树林。他气得大喊∶“有本事你从此不要再回村里来!”他有一次梦见树林里传来桌布那象鬼叫一样凄厉的哭声,哭声断断续续,像是在诉说冤枉,可又没有一句话能听清楚。那遍树林总萦回在他的梦里,他经常迷失在里面,在黑暗中,他看见一条蛇或一只老虎迎面走来,急忙往腰间一摸,才发现斧头、镰刀都没有带在身上……
铜钵打量眼前的这片老林,很像他在梦里见到的,惟一不同的是这热辣辣的太阳,照得周围的一切特别明朗。他四处转悠着,就像一头野兽一样嗅来嗅去。未了,他哈哈地笑了起来∶
“这地方真好,杀个把人,没人知道。尸首扔在山上喂野兽,踪迹一丝一毫都找不到。——高水,你从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吧?”
高水被他的话惊住了。杀人这句话挂在他的嘴里是如此轻松∶他似乎看到了另一个铜钵。过去的铜钵总是让人觉得有些低三下四,有些无可奈何。此刻,铜钵也看出了高水脸上惊异的神情,意识到自已刚才有些放肆了。
“咱们快砍树吧。天也快到正午了。那边的人扛树回去可能快到家了,可咱们还没有……”高水掩饰说。
“中午咱们可回不去了。”铜钵说,“还有好多事要做呢。不过呢,也不用着急,反正晚上天黑之前我们能到家了。”
“你他妈的……真不该跟你到这里来。这荒山老林怪怕人的。”高水生气地说。他有些后悔了。
“这大太阳天的,你有什么可怕的,还有野兽跑出来将你吃了不成?你他妈的真胆小!你知不知道,我经常一个人到这里来,怎么来的?……可不能跟你说。你知道我到这里来干什么?杀人!我专门到这里杀人,杀那些畜生,那些恶人!”铜钵嘿嘿一笑,一面恨恨地挥着手中的柴刀。
高水听得有些毛骨悚然。“你别总是杀人杀人的……”
“要杀人我也不能杀你,你怕什么!”铜钵说。“高水,你是个吝啬鬼,让人把你骗卖了你都不知道,我杀你干什么?我要杀的是得罪过我的人。这些人我一个都不放过。”
“铜钵,我操你妈!你怎么能这么讲话!我……”高水突然愤怒了。他知道在村里他被人瞧不起∶有一个整天生病的老太婆和一个将来要被人操的女儿。可铜钵在村里的地位应和他差不多,所以他才愿意和他结伴的。没想铜钵原来根本瞧不起他。不错,他是有些吝啬——他可有一家人要他养啊,可你铜钵不也是像一条狗一样唱歌还被别人打了一顿鞭子呵,你的儿子水生也不是被人捅了刀子也不敢放一个屁吗?高水想了这么多,可嘴上往往说不出,他祖上的遗传基因里决定了他只能说半句话,要写他的言语往往要常用省略号。——这也是他这号人不被人瞧得起的原因。
“高水,你着什么急。你看看,你一着急就说不出话来。”铜钵讥讽说。“就算我多嘴。你想想看,你要不舍不得你那绳子,你也不会跟我到这里来。”
“铜钵,你他妈的欺软怕硬——也就是对我。有本事,你去碰碰大头试试。他把你家水生都捅了,你也他妈的……”高水不敢再说下去,他看见铜钵脸涨得通红,额上的青筋绽出,那颗黑铁头像是要炸开了。
“你以为我不敢?只是不到时候,嘿嘿……”铜钵咬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