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庄敬正在一层一层检查康养中心房间卫生洗浴设施,金树理发来一条短信,让她十一点和陈总一起到济南机场附近的一家饭店去,嘱咐要悄悄地去,不要让别人知道。庄敬给陈总打电话,把他叫到院子里,给他看金树理的短信。陈总惊呼:“我和你一起去饭店,不合适吧。”
庄敬嫌弃地看他一眼:“那我开车先走了,你自己想办法去吧。”
陈总眼睁睁地看着庄敬开着车在他面前扬长而去,在后面喊着:“我只是开个玩笑,你怎么能这样?”
在网上约好车,站在路边等车时,高晓佳从外面回来,看到他摇下车窗问他去哪里,陈总只是看了一眼短信,记住了饭店名字,没看清后面的“不要让别人知道”,高高兴兴地坐上了高晓佳的车。在高晓佳的认知里,有庄敬在的饭局她都可以参加。
陈总和高晓佳一起走进房间时,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房间里出家人打扮的潘志钢,两个人呆愣在门口。
金树理、贾飏和庄敬看着站在门口不动的陈总和高晓佳,没有人开口。潘志钢站起来,微笑着说:“坐下聊。”
看着出家人打扮的潘志钢,庄敬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她从来不是一个爱哭的人。潘志钢笑着看着她,不说话,竟然真有一种出家人超凡脱俗的气质。
高晓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没有人叫她来,但是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样的情况,只好尴尬地在庄敬一侧坐下。
陈总恢复了自己闷嘴葫芦的形象,一句话也不说,一轮又一轮地给大家倒茶。
贾飏打破几人看着潘志钢静坐的尴尬,问金树理还有几个月退休。金树理也长舒了一口气说:“不瞒你说,我已经在梳理工作了,经验与教训,都在写。二十三岁来到这个厂,到今年三十七年,车间三年,车间主任五年,公司领导二十九年,有太多话想说了,我多梳理几遍,争取最大的客观。”
贾飏感慨:“你不容易,当年南山有十多家工厂,现在只有酒厂和大公集团还在,其它工厂都破产了。”
金树理看着潘志钢说:“如果当年咱们不去柬埔寨建厂,大公纺织厂也早就破产了。”
谈起柬埔寨建厂,陈总终于可以张开嘴说话了。几个人回忆起当年建厂的故事,气氛渐渐活络起来,庄敬的眼泪也终于止住。高晓佳实在忍不住心里的疑问,问潘志钢:“潘总,你到底为什么出家?现在后悔了吗?”
潘志钢微笑着摇摇头:“这是我走过的最好的路,没有后悔,以后也不会后悔。”
高晓佳皱着眉头:“如果是因为家庭矛盾,可以离婚啊,为什么要出家呢?”
潘志钢声音平稳,语气淡然:“是我自己的问题,与别人无关,更与家庭无关。我做错的事情太多了,现在说已经没有意义。家里的事情也都安排好了,给付小金和沂蒙的钱都足够后半生生活了。”
贾飏见他有问必答,也松了一口气,表态说:“家里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我现在退休了,有时间跑腿,就当玩了。”
当着潘志钢的面,几个人不好意思喝酒,陈总点了一桌素菜,潘志钢也没怎么吃,只吃了一个馒头,喝了几口水。看着他苍白瘦削的脸,陈总低下头,让眼泪掉到地上。
吃完饭,潘志钢对大家说:“这次回来,是因为我大姐往生了。我是大姐带大的,也是大姐供上的大学,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回来一趟。路过济南,我请几位出来,一是对大家的帮助表示感谢,二也是对大家有个交待。以后不要挂念我,我一切都好。”
金树理问他有话要带给付小金吗?潘志钢摇摇头:“是我对不起她,也是我害了她。”
潘志钢四点半的飞机,他不说去哪里,几人也不问。送走他后,贾飏心里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提议找个地方喝几杯,其他人心情也不太好,在路上随便找了一家酒店,喝酒聊天。
金树理和贾飏都去过潘志钢老家看望过他的父母,金树理几乎每年都去,有时候自己去,有时和妻子一起去。每次去,潘志钢大姐都会来负责做饭。在老家喝酒时,潘志钢才会多说一些憋在心里的话。
在金树理和贾飏的回忆里,潘志钢开始是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处理付小金家里的事,他要面子,不愿意让付大金不交房租的事情在厂里闹得沸沸扬扬,就自己垫付,他没想到付大金会食髓知味,后来坚决不交房租,还厚颜无耻地与别人说厂里给自己免了房租。因为给父母钱和回家过年争吵了几次后,潘志钢就不再与付小金商量家里的事情,工资和奖金都交给付小金,他把出差费攒起来给父母。后来到柬埔寨和负责经营后,收入越来越高,他就留一部分收入在自己手里,给父母盖房,用于老家的人情往来等。父亲每次生病住院,他交医药费,哥哥和姐姐就不让他陪床,他心安理得地认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父亲去世后,他想接母亲到济南住一段时间,付小金坚决不同意,潘志钢不想与付小金吵闹,就给大姐钱,让大姐照顾母亲。那天晚上,大姐夫感冒发烧,大姐回家照顾丈夫,母亲起夜时摔到床下再也没有起来,直到早晨大姐送饭时才发现早已经冰凉的母亲。潘志钢不能接受自己住在大房子里,母亲却以这样的方式去世,多年积累起来的愧疚压垮了他的意志。
喝了几杯酒后,金树理说:“我有时候想想这样也挺好,最起码我们知道潘志钢还活着,只是换了一种活着的方式,总比他想不开走绝路要好得多。”
陈总给金总和自己倒上酒,碰杯干掉:“我也这么想。当时高永洁在家里哭,我就安慰她,潘总心理负担太重了,弦绷得太紧了,出家总比他走上绝路要好,只要他活着就好。”
几天后,付小金知道了潘志钢回济南的消息,找到庄敬,红着眼圈问:“潘志钢有没有问起我?”见庄敬摇摇头,付小金的眼泪掉在白色的夹克上,洇出一片水渍。她不甘心地说:“他就这么恨我?我现在这样了,他都不来看我一眼?”
想起潘志钢云淡风轻的样子,庄敬在心里叹息一声,看着付小金的眼睛问:“他大姐去世了,你知道吗?”
付小金睁大眼睛,惊讶地问:“他大姐去世了,我不知道啊。他是因为这件事回来的吗?”
庄敬揉了揉额头,心累地说:“是的,他是因为大姐去世回来的。你应该知道他是大姐带大和供上的大学吧。”
付小金垂下眼睛说:“知道,但是他不是也给他大姐的儿子安排工作了吗?也没少给他大姐钱,我都知道。”
庄敬不想和付小金聊下去,她却不走,执着地问潘志钢现在什么样,他现在人在哪里。高晓佳从自己的工位上转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潘志钢现在很瘦,瘦得皮包骨。庄敬不知道他在哪里,因为潘志钢不愿意说,所以也没有人问。”
庄敬知道高晓佳会说出难听的话,抬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语气轻缓地说:“小金,事情已经这样了,问再多也无用,你不如多想想自己,照顾好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抬起头说:“那天我们几个见到潘志钢的人,都很庆幸他还活着。你有没有想过,他是不是有过不想活的念头?小金,别再执着,我们都应该庆幸他还活着。”
付小金声音尖利地质问庄敬:“他想不想活和我有什么有关系?我就想问问他,为什么这么对我?”
付小金是康养中心第一批客户,庄敬让工作人员带她去选房间。
高晓佳对庄敬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说:“你看,你说半天没用,她听不懂。”
庄敬说:“听不懂没关系,她可以慢慢想,说不定哪一天就想明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