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两位老人显然也不需要徐平在这里陪着聊天,那还干坐在这里干什么?薛奎显然也知道,在自己面前大家都放不开,还是离远一点好。
辞别了王曙和薛奎,徐平步出凉棚,看了看天空,出了一口气。徐平很少与人争吵,但也很难被人说服,自己做事的步子不会因为今天王曙和薛奎的到来就停下。两人也不是为了说服徐平而来的,主要的还是表明一个态度,让徐平知道,以后做事的时候要有顾忌。如果徐平这么容易被说服,反而就没有让这两人来说的价值了。
朝廷里面,如果无党无派,那才是千奇百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都有与自己立场相接近的人,自然而然地就会走到一起,想到一起,只是有的明显,有的不明显。矛盾尖锐,冲突激烈起来,便就会形成朋党之争。
多数情况下,朋党不是主动形成的,除了一些少数的例外,比如在襄州瞎了眼睛还心比天高的胡旦。徐平隐约记得,自己园子里现在还有一个人也有胡旦的毛病,那便是欧阳修。两人一样的才气纵横,心比天高,一样地在现实面前撞得头破血流。
不同之处,胡旦是为自己少数几个人的前程,是为私利,而欧阳修则是为了心中的理想,大道所在,义不容辞。结果胡旦害了自己,而欧阳修则不但害自己,还害苦了身边的一群人,还有不少无辜的人被牵连。为了自己私利的胡旦没有人同情,穷困潦倒,孤老乡村。欧阳修历经磨难,终于幡然醒悟,得享身后哀荣。
徐平跟朝里的群臣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就是因为胡旦给他的刺激实在很大。太宗朝正是进士被重用,升迁飞速的时候,很多少人三十岁左右就荣任两制,寇准不到十年就位至宰执,这种盛况后人只能嗟叹。结果身为状元的胡旦差遣不过知制诰,官不过员外郎,职不过史馆修撰,比现在的徐平还大大不如。
那个瞎了双眼,身上连件没有补丁的衣服都没有,还颐指气使的老人,实在让徐平很受刺激。他的结局,可是比丁谓还要悲惨得多。
官场是富贵场,也是是非漩涡,有富贵,也有危险。
池塘边,晏殊和丁度两个人坐在树下的交椅上,吃着西瓜水果喝着酒,欣赏着四周的风景。一众年轻官员则聚集在岸边,让歌妓唱着或新或旧的词曲,不时哄笑。
看看天气,另两位学士梅询和李淑也该到了,现在还不出现,十之**是避着薛奎和王曙两人。这两位太严肃了些,聚集到他们身边实在需要点勇气。梅询偏偏是个十分讲究严肃不起来的,李淑则有点恃才傲物,躲着两人也正常。
到了树下,徐平向晏殊和丁度两人见过了礼,问道:“学士为何坐在这里?何不过去跟众人同乐?”
晏殊默默摇了摇头,丁度大笑道:“晏学士是嫌你这里的歌妓不行,唱的曲儿格调低下,又不通典故,听着不美。徐待制,你永宁侯府论富贵也是京城里面数得着的几家,何不买几个上好的歌妓来?有客人来了也好助兴,闲时自己听着也能解闷。”
徐平摇头:“舍人说得轻巧,好的歌妓哪里容易找?且不说花多少钱,又解音律又懂诗词的那可是可遇不可求。再者说了,我自己对于音律就是一窍不通,捧着钱出去不是被人当冤大头?用得着了,市面上雇几个就好。”
丁度与晏殊两人一起笑了起来,对徐平道:“我们在这里闲话,你去陪那些人吧。”
徐平告了罪,向着池塘边行去。丁度说得轻松,一个上好的歌妓,怎么也得掏出几千贯去,有那个钱,还不如去乡村多买几亩地呢。
世人贪利,京城附近的人家对女儿都当宝贝养,指望的就是到了年岁,有了一技之长卖进富贵人家,若是运气来了说不定就此一生无忧。所谓不重生男重生女,就是因为对于普通人家,女孩更加能够带来钱财。而且按照此时的习惯,小女孩最好的年岁也不过典卖十年,契约到了还不耽误出来嫁人生子,很多贫苦人家把这当作脱贫的门路。加上富贵人家追捧,会点歌舞的小女孩的价格极高,徐平都觉得夸张。
基数大了,长得好看的不难找,歌喉好的也不难找,身段妖娆擅舞的也好找,但是这些集中到一个人身上就难了。再加上要懂诗词格律,能够作诗填词,跟文人说起话来不露怯,那就是凤毛麟角。
歌妓就是这个年代的娱乐明星,不过与后世不同,最好的都被富贵之家养在了家里,外面青楼妓馆里的就如同徐平前世那些跑野场子的,水平就差了很多。大多数的时候,外面的歌妓长得再好看,歌喉再动听,但举止粗俗,言谈多街巷俚语,唱的曲子更是大多数时候涉及********,没办法,谁让男人就喜欢这个调调呢。
晏殊的小令像诗多过像词,没点文化修养唱出来味道根本不对,他也听不下去。
反倒是柳三变在这种时候如鱼得水,他就是在这种歌妓群里厮混长大,各种曲调无所不精。小令是来自文人的闲时雅趣,源远流长,传说起自李白,而慢词则正是由柳三变从青楼歌妓唱的曲子里搜集而来,定曲调格律,自成一体。两者来源不同,格调也就不同,现在初起,还带有强烈的青楼艳词风,晏殊当然听不下。(未完待续。)
第120章 破阵子
历史上李清照曾评论这个时代的几大词家:“欧、晏、苏不协音律,柳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晏叔原苦无铺叙。”
这里面苏轼有些冤枉,他是懂音律的,只是视词为诗,不愿意因为要协音律而损害了词意和韵味。也正是从他起,豪放词自成一派,而且把柳永开创的不上台面的慢词也雅化了。从苏轼起,宋词才算能跟唐诗比肩,自成格局。
被李清照讥嘲不协音律的几家,其实词里都很明显地含有诗的特征,唱起来颇有些困难。词要演唱,不仅是要合平仄符合韵脚,词的用字和意思也要跟音律合拍,不然歌妓把调唱出来了,词意就不显。词意全了,调又不对。
晏殊的小令最有这个特点,格律工整,像律诗一样严谨。但普通的青楼歌妓理解意思就已经不容易,再想唱好基本不可能。反倒是精通音律的柳三变,对于格律就不怎么在意。同一个词牌,柳三变的词字数不一,平仄不同,韵也多变,跟后世印象里的词格律森严完全不是一回事。就在于他知道怎么唱,是按照唱来作词的,格律对他只是个参照,并没有那种拘束的感觉。
另一个通音律的张先,词也有这个特点,作出的词经常跟通常的词牌字数和平仄都不合,但却不影响演唱。只是他用语较雅,所写也很少涉及男女之情。
徐平到了池塘边,正看见欧阳修在那里局促地笑。他也是一个擅于写词的,但不幸的是,李清照说的不协音律三家里的那个“欧”,正是指他。词作出来,左看右看都得意非凡,要格律有格律,要味道有味道,但一拿去让歌妓唱,问题就出来了。今天有两个行家在这里,歌妓一出现困难,柳三变便上去帮着校正。欧阳修一向以文才自负,这种事情来几次,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见到徐平过来,众人纷纷过来见礼。
徐平道:“鄙处简陋,怠慢诸位了。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旁边的人。”
欧阳修被大家调戏得不耐烦,旁边老丈人看着又有压力,对徐平道:“待制这里百般都好,就是请的歌妓平常了些,好多曲儿唱不出来。”
众人听了,一起哄堂大笑。若是平时,他这么说还有台阶下,现在有柳三变和张先两位大行家在这里,这话可就没人信他了。
韩琦和王素、嵇颖两个人拢着手站在一株柳树下面,对欧阳修道:“今日人多嘴杂,还是安静听曲儿就好。有柳张二人,也不怕没新词听。”
欧阳修涨红了脸,高声道:“你们怎么不信我?我那一阙临江仙,当时在洛阳曾经即席唱过的,怎么到了现在不协音律?”说着,转身看着张先:“子野,当时你也在那里,说说是不是?当时唱得,现在唱不得,只能是歌者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