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过了茶,徐平对石全彬道:“阁长委屈了,这处寨子本是专门给行人歇脚的,没什么像样的地方,好赖将就一夜吧。”
石全彬抹了把汗道:“云行不需要跟我客气,我也不是娇生惯养的人,这点苦头哪里算得上?不过说实话,这地方确实热得紧。”
“山脚下的地方,附近又没有河流过,可不就是这样热得没头没脸。也没办法,这里向北就进了山,十里外有处山坳,是如和到邕州的必经之路,地势险要。我这里要求来往客商尽量结伴,而且只在白天通行,天一黑大家就要歇在这里,这处寨子便越发得大了。人一多就显得杂乱,闹哄哄的。”
翻过山去就是邕州城,虽然山路险要,却没什么大伙盗贼,吴寨并不是巡检寨,只有一个耆长带着一二十个弓手守在这里,维持地方治安。
抱怨过了这鬼天气,徐平问石全彬:“天色晚了,阁长想吃些什么?”
“客随主便,云行做主好了。”
“乡下地方,没什么好招待,就随便吃些这里的乡土特色菜。岭南地方四季无冬,物产丰富,阁长来了不可错过。”
徐平说完,招过谭虎来,跟他报了几个菜名,让他准备去了。
要不了多大一会,店家把菜上来,本地特产山瑞油鱼自然不可或缺,还有爆炒的田鸡,白灼的本地大虾,吃的就是个新鲜。
最后上来一盆水煮肉片,徐平举着筷子对石全彬道:“阁长一定要尝一尝这道菜,虽然是平平无奇,但用的是上好嫩牛肉,京城可是不容易吃到。”
这年代牛肉是很奇妙的食物,全国绝大部分地方官府禁杀耕牛,卖牛肉要有官方批准,把价格定死了,像京城就不足猪肉价格的一半。另一方面偷宰难以禁绝,私卖的牛肉比羊肉价格还要高上一些。买肉的人哪里分得清是不是私宰?那得是了解底细的人才会买。至于路边的乡村小店,说是上好的雪花牛肉也没有人信,大多数卖的还是死牛肉,价钱最便宜。苏轼嘲笑“东州逸党”的狂士们是在乡间野庙,喝浑酒吃瘴死的老牛肉,谈天说地,指点江山,不过是乡野村夫的狂,没有一点真狂士的风采,就是这个道理。真狂士人家是有范的,怎么会吃这种没格调的东西,怎么也得衣食无忧才有资格。水浒里的英雄好汉们一进店动不动就切两斤熟牛肉来,前世徐平觉得豪爽得不行,现在想来不过与自己以前带民工吃饭一样,进店一坐下,最大碗的面先一人一碗,最便宜的猪头肉再切个三五斤来,这豪爽怎么听怎么寒酸。
邕州这里就不一样了,牛就在山间草地里散养着,到用的时候才去赶出山来,不用操心费力,牛价自然不高。附近几州每年成千成百地贩到琼崖去,牛耕又还没有普及,禁杀耕牛完全没有必要。再者蛮人有杀牛祭鬼的风俗,也禁绝不了,干脆就敞开了卖牛肉,反而多了不少牛肉的风味菜肴。
水煮肉片是徐平依照自己前世记忆推出的,经过了附近厨师的改良,味道也还过得去,关键是那满大盆的牛肉怎么看怎么透着豪气。
石全彬在宫里多年,讲究的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初次面对这种来自底层人民的粗犷风格,倒也兴致盎然。
玉米酒上来,借着大鱼大肉两杯酒下肚,石全彬的脸也红了起来。
大着舌头,石全彬对徐平道:“云行,我们认识不只一日,不过我确实没想到,你做了朝廷命官,掌一州财赋,却还跟原来一样。那些登第的士子,哪个不是一到任上就风花雪月,哪个像你这样闷头苦干?你不觉得无趣吗?”
徐平叹了口气:“怎么会不觉得?不过我是个劳碌命,一闲下来,反而觉得更加无聊,还不如做点事情呢。”
“你说得有意思,不过我能明白。像我多年在官家身边使唤,有的时候也觉得日子没意思,可真要一天闲着见不到官家的面,心里反而慌得很,好像活着一下没意思了,想来你也是这样。你任上如此用心,要不了多少年,京城里宰执的位子也能坐得,那个时候才知道你现在都是值得的。”
“拉倒吧,”徐平喝得也有晕,说话没了分寸。“我现在地方上做个通判,一年到对不得闲。哪个不知道京城里的官比地方更加忙碌,人一辈子就那么几十年,那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早早歇下来是正经!”
“那你还在这里忙个不停?我见其他通判大多都清闲得很。”
“没办法,坐到了这位子上,就想做点事,做了就想做好。可你知道,人就一个脑袋一双手,哪里有做好的日子?一开了头,那便一天忙过一天,再也停不下来了。什么时候我得个闲差,那日子就逍遥了。”
石全彬眯着双眼,仿佛第一天认识徐平。看他这两天忙忙碌碌,还以为是醉心于仕途,可听话里又不是这样。
有的人喜欢风花雪月,有的人喜欢倚红偎翠,徐平所喜欢的生活却是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在河里伸一根钓杆,悠闲的看远方的群山。有人天生就能分清工作和生活,两不耽误,徐平却没那个本事,他只想勤勤恳恳赶紧把事情干完,彻底闲下来去享受自己的人生。
可惜不管哪个世界,把工作忙完都是一个错觉,只要你想做,总有无数的事情在等着你,忙里是偷不来闲的。只有把心情放下来,悠闲的时光才会随之而来,心绷得紧了,忙碌之后依然是忙碌。
穿越而来的人生总不像是真实的人生,在这个世界徐平有些随波逐流,前世的习惯又使他不会消沉下去,忙忙碌碌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也只不过是想掩盖内心的虚无。这个世界的一切终究无法取代他前世的记忆,不能完全占据他的生命,所有的一切都像一个幻影,这种感觉在他心头萦绕不去。他总是幻想着有那么一天,他可以万事不管,躺在地上看着天尽头,幻想天尽头的那个世界该怎样了,那个世界的自己又成了什么样子。
这种感觉难以言说,徐平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石全彬又怎么能够理解?好在他喝得有点多了,并没有深究,只当徐平不想说心里话。
第二天起来,徐平还觉得头有些晕晕的,玉米白酒入口很顺,后劲却大得很。糯米酿的白酒终究是不如人意,工艺还有许多改进的地方,徐平却没有心情去深究了,自有后人去完善。玉米既然已经带来,在田间地头便也种了一些,主要是用来酿酒,虽然没有高粱、小麦的风味,意思到了也就足够。
见到石全彬,徐平隐约想起自己昨夜好像对他说得有点多了,却也没往心里去。说到底他不过是皇上身边的内侍,闲言碎语能够说上两名,却决定不了什么大事,自己也没有揣摸皇上心思向上爬的想法。
两人洗漱罢了,骑马从吴寨返回。
今天走的是谷底的路,除了一些小土坡种得有甘蔗,一路上都是水田。
石全彬有点失望,昨晚那么好的机会,也没有把与徐平的关系拉进一步。两人看起来亲热,实际上距离很远。徐平给石全彬的印象,就是那种跟任何人都好说话,然而跟任何人都保持距离的人。这种人石全彬不陌生,那些位居高位的朝廷大员哪个不是这样?你觉得能够推心置腹,关键时候动起手来绝不客气。丁谓是寇准一手提拔起来,最后把他发配到雷州,没让他老年渡海已经觉得自己无比厚道了。
至于徐平与那些人到底有什么不同,又哪里是石全彬能够体会的。
行不多远,地头田埂上几行玉米引起石全彬的注意,问徐平:“昨夜我们喝的酒就是用这种谷物酿的?怎么不见在其他地方种植?”
徐平摇头:“这东西产量比不上稻麦,也就在田间地头种一种。把它种到岭南来,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怎么说?”
“这东西不择地势,有蛮人弄到了种子,到山里去种。种之前放火烧山,草木不存,山洪一来,我们这里反而遭殃。虽说朝廷有山川之禁,可怎么能够管到山里的蛮人那去?只怕将来还是个祸患。”
在山里种玉米,水土流失是一个方面,更要命的是会造成山里人分散居住,在山里面分散得到处都是,更加难以管理。
这些事情,石全彬根本与徐平不在一个频道上,左耳朵进了右耳朵出,完全弄不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当然他也不感兴趣,他是来找徐平政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