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哈迈德小声抽泣,呜呜恸哭,神情疯狂,泪中带笑,说:“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生不如死。”
我知道他的意思。父母在不知是“斩首”还是“威慑”的首轮“行动”中,就死于密集的轰炸,尸骨无存。两个兄弟,一个死于91年的海湾战争,一个死于03年的伊战。一个叔叔,被请到古巴的关塔那摩暂居,不开庭,只审判,享受完各种刑讯服务,还被拍了性猥亵的*。妻子和女儿,一天外出,再也没回来,有人说被美军士兵奸杀了,这事难确定,因为说这话的人没多久也消失了。儿子血气方刚,热衷宗教活动,结实下不少圣战勇士,某日捆上炸弹冲敌营,可除了他自己,谁也没炸死。诸如此类。现如今,艾哈迈德是正儿八经的孤家寡人了。
在这危急时刻,为确保我自身安全,我必须立即安抚他的情绪,以免被他招惹到的美国人向这小屋发动格杀勿论的定点清除。于是嘛,我说:“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报仇。”
报仇。
这俩字儿,如一根灼热明亮的火柴,点燃了艾哈迈德胸中的干草。
他之前为什么没想到呢?他曾在萨达姆执政期间当过几年职业军人的,那时候他也风云一时,常傲视天下地挺着他的圆肚皮。他可不是好惹的主儿,那时候,他是杀过人的,还不少。可脱下军装后的这些年,他孬了,孬到全家死在美国人手里,都从没想过报仇。
报仇?别跟我提报仇。虽然我妹妹也死于这场战争,但我没打算报仇。我是世上芸芸众生中的一员,面对强权恶势力,我向来是先躲,再忍。躲不掉,忍不了,也得无奈地受着。也许是我相信天堂,相信善恶终会在死后有个裁决;也许是我聪颖过人,讲求策略,尽量活长些,任*恶徒自取灭亡,活到最后便是赢家;也许,也许很简单,我懦弱。
所以别跟我提报仇。
但我劝他报仇。
这当然是一时之计咯,先稳住他,让他别哭出声来。
先熬过这几分钟再说。
一听我说“报仇”,艾哈迈德真就平静下来了。只是表面的平静,他内心愈加激动。他如一团安静的热火,罩在厚铁皮炉子里暗烧。
我听到美军装甲车启动的声音,听见美国佬边嚼口香糖边说的“go go go”,还听着那一队美军士兵乘车渐行渐远。
我大松一口气,站起来,掀窗帘看看外面,然后对艾哈迈德说:“我饿了,我突然想吃美洲黄瓜了。可是那不好买。”
“刚才有东西爆炸了。”艾哈迈德说。
“是啊,不然他们不停这么久。不过一个人也没炸死。”
“太可惜了。”
我转头看看他泪痕已干的脸,应道:“有点儿。”
“下次他们可不会再这么走运。”艾哈迈德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犹如自言自语,而后他扭头就走。
“晚上见。”我冲着他的背影说。
他不应声。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很少再见着他。
04年亚洲杯,伊拉克队小组出线,艾哈迈德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我在巴格达开了一家小型的电器维修部,我工作的主要内容是把从东亚诸国运来的废旧电器拆卸重组,让死掉的机器复生。艾哈迈德找我,想买一台电视。说是买,其实算是我送给他,对他我只能收成本价。他来了,一副潦倒的样子,想必这些年没过啥好日子。我取出一台偏色严重的迷你电视机,我想这是他能买起的唯一一台了。我和他的交情,还没好到让我折本白送商品的地步。他以见到我,似乎心情瞬间转晴,仿佛胸口卸掉了一块巨石一样。他想和我多攀谈几句,却发现久不见面,我俩已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于是我抽出两支香烟,我们就一边吸烟一边呆坐在那里。
大约一刻钟后,走来两个神色可疑的家伙。他们侧目瞪我一下,眼神即飞快地飘向艾哈迈德。瘦削而谢顶的那个人凑到艾哈迈德耳边,小声说些什么,边说边不时看我一眼。“哈哈哈哈,”艾哈迈德笑出声来,“没事的,”他指着我,“这是我朋友,他很可靠的,他特别支持我报仇。”
特别支持?你?报仇?
“哦,误会了,”瘦秃子也露出笑容,伸手和我相握,“原来是好朋友。”可惜他是假笑。
误会?朋友?
另外一个理平头的男人并不理会我,而是手插兜站在五米外的路边,仿若无目的般向四处张望。
“你好。”我对和我握手的人笑一笑。
“我叫乌萨马,那位是赛伊德。”
既然他没说全名,我也应有所保留,我回道:“你叫我修电器的就行了。”
“哦,修电器的,”他故作幽默地撇一下嘴,“好。也许我们以后会用到你。”
用我?还是算了吧。
我同这三人告别,心中暗暗祈求不要再碰见他们。艾哈迈德怀抱小电视,满面欢喜地走远。
后来我听说他还弄到把枪,AK…47。他们信任他,因为他练过。他跟他们走了,去到偏远的村落,那是美军触角难以触及的角落。乌萨马和赛伊德都是被通缉的恐怖分子,他们懂得如何自制炸弹。
我再见到艾哈迈德,是在07年亚洲杯决赛前夕,他来我这儿买机电零件。
“电视又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