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傍晚。
自那晚与任平生一场大战之后,秋声振便仿佛消失了一般,再未现身。众人只能一处处地慢慢搜将过去,转眼间已是他们进入这小谷的第四日了。
白夜潜行蹑踪,尽力不让前方那人发现自己的踪迹。
江湖并不是一个绝对公平的地方。总有这么些人,他们生来就能够轻易练成别人终生难成的武功,轻易通过让一般人痛苦无望的难关,轻易得到别人花费一生也未必能见到的珍宝。这些人是上天的宠儿,也是江湖传奇中永远的主角。毫无疑问,七兄弟中的大多数人都属于这一类。
而更有些人,风云际会,天地钟秀,似乎出生就是为了站在世间的最顶端俯瞰众人。九字江山白衣侯,一蓑风雨任平生,便是这类让诸神都忌妒的存在。
但白夜与这些人都不同。他没有过人的天资,也没有传奇的际遇。自从七岁成了孤儿后,他是从最低层一步步摸爬滚打走上来的,他的每一步都浸透了在江湖传奇中绝对不会出现的肮脏和残酷。
冷眼江湖,多少年的风吹雨打,让他对人性有着比一路顺风顺水的兄弟们多得多的了解,也正因为这样,当他遇到这群犹自无染的兄弟们时,也比其他人更为珍惜这份浊世江湖中难见的兄弟之情。
他今年只有二十六岁,比凌霄还小了几个月,但是在一众兄弟中,却显得最为稳重,连大哥任平生都承认,很多时候,白夜比他更像这群兄弟的大哥。
其实他一向服膺大哥,但是这一次,他却总觉得大哥过于理想化了。
虽然他也珍惜这份得之不易的兄弟之情,也不愿怀疑兄弟,但是多年在江湖上厮混的经验让他对人性有着和大哥截然不同的认识。
激情的誓言会被时间渐渐磨灭,坚如磐石的情感也会被欲望慢慢湮没。他不能把兄弟的安危押在这茫然的信心上。
如果真的有人……如果真的有人背叛了这份兄弟之情,白夜暗暗下了决心,那一定是自己把他揪出来,让他对七弟的亡魂忏悔!
前方那人突然止住了脚步。白夜翻身躲入草丛中,身形轻灵如狸猫,甚至未曾让杂草起一丝波澜。
那人站定后便不再动,却不是发现了白夜,倒似在等什么人。
风声掠过,一袭白袍缓缓落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上。
任平生悚然惊醒,那本已许久不曾出现的噩梦再次冒出头来。那不安究竟是为了什么?自己到底忽略了些什么?任平生弹身而起。
突然,秋声振现身在一直被追踪的那人面前,白夜虽有心理准备,仍是吃了一惊。此刻,没人比他更希望自己此前的猜测是错的!但看这二人姿态,任何人一看便知,他俩决不是敌对的形态。
白夜下意识便要呼喊同伴,却立刻发现此时已走出了哨声能够传递的范围,心下暗恨。这人做事果然从来滴水不漏。
二人并未沉默许久,秋声振挥手扔过一个指肚大小的瓷瓶:“你运气还不错,这东西居然没被水冲走。”那人接过瓷瓶,仍不说话。
秋声振转身欲走,却见那人犹自站立不动,当即又转回身来道:“你似乎有话要说。”那人沉默片刻,方道:“我有些奇怪。”
“哦?”
“其实你有过很多机会,完全不必做这么多就可以把他们全部解决,可是你却都放过了。依我看来,你这些日子的行事实在乱七八糟。”那人说话毫不客气,秋声振也不以为忤,径自点了点头。
那人续道:“当日你在桥上故意把任平生放过去;后来你追踪而下,他们并不知晓,戒备松懈,正是逐一击破的好时机,你却现身示警;之后你还声明我的存在,若非我掩饰得好,多年来的辛苦就一夕白费了。”
秋声振轻笑一声道:“这才是你最担心的事吧?若是让任平生知道了你的身份,他们可能会放过我,但一定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不过你放心,他们没机会了,事情马上就会结束,你的任务也要完成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秋声振一笑,竟在树冠上缓缓坐下:“诸神留给我们七宗原罪,以之为人,其中之一便是猜疑。你不觉得看着他们互相怀疑直至崩溃,很有意思么?反正都是要解决,为什么不把一切弄得有趣一点呢?”那人一时沉默。
秋声振顿了一顿,语声转为低沉:“其实,是因为我和人打了一个赌,我真的很想知道这场赌局的输赢。”
那人没再继续问下去,转身缓步离开,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道:“有句话其实我几年前就想跟你说。”秋声振很感兴趣地抬起头道:“哦?”
“做回你自己吧,再怎么学,你也终究不像侯爷。”
那人和秋声振已离开一炷香工夫,白夜却犹自伏在原地一动不动。虽然方才出人意料的景象让他惊疑不定,更让他迫不及待想要把一切告诉兄弟们。但多年厮杀生涯培养出的直觉告诉他,现在还很危险。
又过了片刻,确定二人已经走得不见踪迹,白夜方才缓缓站起。
一定要马上把这消息告诉大哥,告诉兄弟们。希望不要太迟!
白夜方要飞身而起,却听一个柔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的警觉真强,如果你能再多等一会儿,我都忍不住要佩服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