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我上次来纽约之后,这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退一步讲:它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了。1776年9月的这场大火始于斗鸡酒馆,它烧毁了超过五百座民宅,全城大约四分之一都被焚毁,无法居住。结果英国人对全城实施了戒严。民宅被查封,转交给英军军官居住;教堂被改造成监狱、兵营或者医院;不知怎的,仿佛整座城市的精神也变得暗淡起来。现在联合王国的旗帜无精打采地悬挂在橙砖建筑屋顶的旗杆上,而在以前,这座城市四处洋溢着活力与喧嚣——在伞蓬下、在门廊下、在窗棂后满是生机——而现在,同样的伞蓬已经满是污垢,破烂不堪,窗户也被烟尘熏得漆黑。生活还在继续,但市民们却几乎不再从街道上抬起双眼。现在,他们都垂下了肩膀,举止消沉。
在这样的氛围下,寻找本杰明的下落并不难。结果我们发现他在海滨一座废弃的啤酒厂里。
“日出的时候我们应该就已经把这事了结了,”我相当草率地预测道。
“很好,”康纳答道。“我想尽快把那些物资送回去。”
“当然。我可不想阻止你继续追求你那注定失败的事业。那么走吧,跟着我。”
我们向屋顶爬去,片刻之后,我们已经在眺望纽约的天际线了,眼前的景象立刻让我惊叹起来,我不禁叹息于纽约被战争所撕裂和摧残的荣光。
“跟我说说,”过了一会儿,康纳开口说道:“我们初次相遇的时候,你本可以杀了我——为什么你没有下手?”
我本可以让你死在绞刑架上,我想道。本来我也可以让托马斯在布赖德韦尔监狱就杀了你。又是什么让我放着这两次机会都没有下手?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是我老了吗?是我变得多愁善感了吗?也许我是在留恋那种我从未真正享有过的人生。
然而,这其中并没有哪一种想法是我特别愿意同康纳分享的,最后,我停顿了片刻,像这样打发了他的问题:“好奇而已。还有别的问题吗?”
“圣殿骑士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秩序,”我说。“决心。方向。仅此而已。是你们这些人,故意拿着那些关于自由的废话来混淆我们。以前,刺客宣称的是一个更为合理的目标——那就是和平。”
“自由即是和平,”他坚持道。
“不。自由是通往混乱的邀请函。就看你的朋友们发起的这场小小的革命吧。我曾经站在大陆会议面前,听着他们又是跺脚又是咆哮。全都打着自由的名义。可实际上那不过就是些噪音罢了。”
“这就是你更偏爱查尔斯·李的原因?”
“他远比那些自称可以代表这个国家的蠢货更了解这个未来的国家需要什么。”
“在我看来你这不过是酸葡萄心理,”他说,“人民已经做出了选择——他们选择了华盛顿。”
又来了。他能以这样一种毫不含糊的方式看待世界,我几乎都要嫉妒他了。他的世界似乎是一个没有疑问的世界。等他最终了解到关于华盛顿的真相,如果我的计划成功的话,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那么他的世界——不仅仅是他的世界,还有他的整个世界观——将会轰然倒塌。如果说我嫉妒此刻他心中世界的确然无疑,但我并不嫉妒他的幻想终将破灭的事实。
“人民什么都没有选择。”我叹道。“选择是由一群享受特权的懦夫做出的,这些人所追求的只是如何丰富他们自己的利益。他们私下开了个会,做了一个对他们自己有利的决定。他们或许会用花言巧语去美化这个决定,但这并不会把它变成事实。唯一的区别,康纳——我与你帮助的那些人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我不会装模作样。”
他看着我。不久之前,我才刚对自己说过,我的话对他不会有任何影响,然而此刻我仍然在尝试说服他。也许我错了——也许他确实能够理解我所说的话。
二
到了啤酒厂,情况变得明朗起来,显然我们需要给康纳换一身伪装的衣服,他的刺客袍子有点太引人注目了。获取伪装又给了他一次大展身手的机会,而我也再度吝惜于我的赞美。等我们都打扮妥当之后,便一起朝厂房大院走去,红砖围墙高高耸立在我们头顶,黑色的窗户无情地凝视着我们。透过大门,我能看见处理啤酒厂生意的运货马车和酒桶,还有许多走来走去的男人。本杰明已经用自己的雇佣兵换掉了大部分圣殿骑士的人:真是历史重演啊,我暗暗想道,心里又想起了爱德华·布雷多克。我只希望本杰明不会像布雷多克一样难杀。不知何故,我对此深表怀疑。现在我实在是不怎么相信自己敌人的水准。
现在我不管对什么都不太相信了。
“站住,陌生人!”一个守卫从阴影里走出来,搅动了围绕在我们脚踝边的雾气。“你们已经踏入私人地产。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我轻轻举起帽檐,让他看清我的脸。“认知之父指引着我们,”我说,那个人似乎松了口气,不过他还是警惕地看着康纳。“你,我认得。”他说,“但我不认得这个野蛮人。”
“他是我儿子,”我说。听见自己嘴里说出这种感伤的话来,我觉得有些……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