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追悼会,而且……嗯,一会儿细说。
等仪式结束,我从雷金纳德身边走开,在教堂台阶上同辛普金先生交谈。辛普金先生说他有些文件要给我签字。母亲过世后,资产就是我的了。他摆出讨好的笑脸希望我对他目前为止的事务管理充分满意。我笑笑,点点头但不明确表态,告诉人们我想要一点时间独处,便装作思虑重重的样子,一个人偷偷溜了。
我沿着街道朝下走,希望自己看上去只是漫无目的地散步,一边注意避让马车驶过公路溅起的泥水粪便,一边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梭:妓女、洗衣妇,套着沾血皮围裙的小贩。但我不是漫无目的。一点儿也不。
一个特别的女人走在前头,和我一样独自涉过人潮,大约也沉浸在思索中。仪式上我见过她:用手帕捂着鼻子,和女佣艾米丽、外加两三个我不认识的人呆在教堂另一边。有一次她抬起头看到了我——肯定是看到了——却没有任何表示。难道说贝蒂,我从前的保姆,都没认出我来?
这会儿我跟着她,谨慎地保持一段距离,以免被她万一回头撞见。她到家时天色已晚,或者,那里是她如今帮工的人家,一栋豪宅矗立在乌炭色的天空下,和安妮女王广场那座并没有太大不同。她还当保姆吗,我很好奇,还是爬上了更高的社会地位?她大衣底下穿的那件是家庭教师服吗?街上行人变少了,我在她视线外徘徊,观察她踩着一小段石阶下行,来到位于半地下的台阶底部,进了屋。
待她从视野里消失,我横穿公路,信步走向大宅,我不能让自己的行迹令人生疑,谨防隔窗有眼。曾经,我就是一个从安妮女王广场的房间窗户向外望的小男孩,看着行人来来往往,好奇他们打算干什么。这家有没有哪个小男孩正看着我,疑惑楼下这个男人是谁?他从哪来,要到哪去?
于是我顺着宅邸正面的栅栏慢慢经过,偷瞄下方亮着灯的窗户,我推测佣人住那里,然后如愿看到贝蒂的身影真切无疑地出现在玻璃后面,拉上了窗帘。情报收集完毕。
半夜时我回到这里,大宅的窗帘都阖着,整条街暗沉沉的,仅有的光亮来自偶尔驶过的马车上的挂灯。
我再度来到建筑正面,飞快地左右环顾一眼,翻越栅栏,悄无声息地落在另一侧的排水沟上。我快步挪到贝蒂那扇窗前,停下来将耳朵贴在玻璃上细听,直到片刻后确认里面毫无动静,才满意地放开。
抱着极大的耐心,我的手指摸到格窗底部,慢慢抬起,暗自祈祷它别突然吱呀作响。祷告灵验了。我钻进屋,将窗在身后关起。
她在床上微微动了动——可能因为开窗透进了新鲜空气,她下意识感应到我的存在?我像尊雕像般一动也不敢动,等她呼吸重新变得深沉,等我周遭的气流平定,在片刻之后,我仿佛成了房间的一部分——仿佛我从来就是它的一部分。像一个幽灵。
然后我拔出了剑。
这些日子在外走动,我很少不带它。多年前雷金纳德问过我,何时让它品尝鲜血的味道。自不必说它早已饮血许多次了。如果我没错怪贝蒂,很快还有下一次。
我坐到床上,剑刃抵住她的咽喉,手捂上她的嘴。
她醒了,霎时双眼圆睁,布满恐惧。她嗫嚅着嘴唇试图尖叫,我手掌底下传来搔痒和颤动。
我摁住她乱动的身体,一语不发,让她的眼睛适应黑暗,能够看清我。她一定是认出来了。怎么能认不出呢,她待我如子地照顾了十年?她怎么会认不出眼前的海瑟姆少爷呢?
见她停止了挣扎,我低语“你好,贝蒂”,仍捂住她的嘴不放。“我有事情要问你。你回答就得开口。为了让你开口,我得把手从你嘴上拿开,你有可能想呼救,但假如你喊的话……”我把剑尖压向她的喉咙代为表达意思。然后非常轻柔地拿开了手。
她的眼神冷硬似花岗岩。迎上那目光,其中的怒火险些把我憷到,有一会儿我感觉回到了童年,仿佛触发了记忆里受过的责骂,不由自主变得乖顺。
“换你小时候,我就把你翻过来放在腿上打了,海瑟姆少爷。”她嘶嘶说道,“你多大的胆子,趁妇人熟睡潜进她的卧房?我过去是怎么教你的?伊迪丝是怎么教你的?还有你妈妈?”她音量越来越大,“你爸爸是怎么教你的?”
孩提时代的畏缩挥之不去,我不得不寻求内在的决心和力量,反抗放弃的冲动,拒绝把剑放到一旁说“对不起,贝蒂奶妈”,并保证再也不敢,从此做个好孩子。
想到父亲,我就有了决心和力量。
“确实,当年你就像我母亲,贝蒂。”我对她说,“确实,我正在做一件可怕、不可原谅的事。相信我,我不是随随便便闯进来。而你犯下的事情同样可怕,同样地不可原谅。”
她眯起眼睛。“你是什么意思?”
我伸出空闲的手,从双排扣大衣取出一张折好的纸,在接近漆黑的房间内举到她眼前。“还记得帮厨劳拉吗?”
她谨慎地点了点头。
“她寄给我一封信,”我说,“一封揭发你和迪格维德私情的信。贝蒂,父亲的男仆当你情郎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