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来朋友,老海都这样做。有时甚至很奢侈地,把长长的烟头,就漫不经心地扔到了地下。老海以为这样做,自己很狡猾,神不知鬼不觉,有了烟抽,又保住了尊严。他不知道,其实有一双目光,每次都在盯住他的一举一动。这就是他五岁女儿那双单纯幼稚的目光,她明白了爸爸喜欢烟头。
一次很体面的大型活动,老海凭着自己在诗坛上的江湖地位,被邀请参加了。带着女儿来的老海,受到了应有的尊重。活动快结束的时候,正在主席台上吞云吐雾地享受着进口高档烟的老海,见女儿很兴奋地捧着一大捧烟头,来到了老海面前,女儿很有成就感地说:爸爸,你看宝宝多了不起,给你捡了这么多烟头。老海顿时感到大脑缺氧,羞愧难当,一巴掌就把女儿打到了主席台下,一百多个烟头,飘舞着飞到了活动现场的上空。可能是老海的火气太旺盛了,烟头都被他点着了。烟头们冒着烟,闪着红红的嘲笑的火光,在老海的头顶盘旋。
回忆一个中年音乐家死了,死于一次车祸。那次车祸很残酷,在广深高速公路上,音乐家开的本田轿车,在高速行驶中钻进了一辆香港的大货柜车的底下,结果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情状惨不忍睹。
音乐家不是单纯的音乐家,他头上还有一个相当于正厅级的领导头衔。据说这个头衔,可以让他行使权力去管理一个省里的其他所有音乐家。其实正是这个令人羡慕的头衔,让音乐家丧命的。因为他当了厅级的领导之后,按照资格待遇,政府便配了一辆本田专车给他。本来按照规定配专车就都配有司机的,但是,按照流行时尚,他又不用司机开车,而是喜欢自己开,尤其是在八小时以外,一定要自己开,这样搞点活动方便,虽然没有文件规定,但是这辆车只要配备下来,在领导离任前,就相当于公家报销一切费用的私家车。据说这样可以表现一种风度或者面子。
音乐家就是在上任的那个月,自己开着车回老家梅县省亲,他们叫回家看看。其实就是古代那种的衣锦还乡。其实音乐家也应该这样回去炫耀一下,他离家二十多年,虽然每一两年都要回去一趟,虽然他越来越有名气,他的歌从祖国的四面八方,传唱到他的家乡,在这个权力大于沽名钓誉的名气的时代,他还是觉得这次还乡才真正对得起祖先,为他九十多岁还仍然健在的老父亲脸上争光。老父亲见到在省里当了大官的儿子,自然很高兴,忙虔诚地在祖先的牌位前点起香火,感谢祖上积德。
《中年英雄》第43章(15)
告别了老父亲,音乐家率领随行的家人开着两辆车行驶在回来的路上,刚刚上了广深高速公路悲剧就发生了。当时,音乐家和他弟弟开着车在前面,音乐家的女儿和男朋友开另一辆车在后面,在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他们一前一后,用手机快乐地联系着,显示着一种威风凛凛的气势。乐极生悲,有时生命的悲剧在快乐的人毫无感知的情况下,一瞬间就发生了。父亲的手机刚失去了联系,女儿就看到了前面堵了车围了一群人,近前一看,是自己的父亲和叔叔已葬身大货柜车下。
音乐家的追悼会按照级别和名气开得很隆重。政府领导和音乐界的同行和认识不认识他的听过他歌的人都很悲伤。这时,人人皆知也都想见到的他的最好的一个同乡朋友,大家却没有见到。
这个时候,这个场合,他怎么会不来呢?人人都在质疑,甚至愤怒,他的名声在江湖上马上像一路狂泄的股票跌破了最低点。
音乐家的那个朋友也是我的好朋友,一个著名音乐人。我也质疑他。
原来那天,他回了老家,在梅县的乡下和音乐家的老父亲待了一天。老父亲还不知道儿子的悲剧,他见到了儿子的好朋友来了,像见到儿子一样回忆儿子的从前,为儿子寻找今日辉煌的儿时证据。
我的朋友说,他们俩当年是一起带着音乐的梦想从客家人的大山里走出来的,他们曾无数次地相约,把他们一生喜爱的音乐旗帜扛到老年,不想,他却这样失约了。
我发现,我的朋友对音乐家的死去比任何人都心灵痛苦。
我说,那追悼会你总应该去参加吧,总应该见最后一面吧?
我的朋友说,他是一个有级别的人,有政府,有亲人,追悼会不需要我。我不想见他,尤其
是他那车祸后支离破碎的身体和经过修补虚假的面容。我不想让这种残酷的现状破坏我对他美好的回忆。我要让他活在我的回忆里,扛着音乐的旗帜和我一起走到我们相约的老年。
报纸报纸作为一种传统的媒体形式,即将成为中老年专门读物。
电视从新闻到电视剧,是中年人一天都不可缺少的生活内容。
母爱母权听两个女人兴致勃勃地聊天,显然一个已经是母亲。
那个母亲骄傲地说:到我儿子的学校读书,要交三万元赞助费才能去成。
另一个惊呼:哇,要交这么多钱?
是的,你经济上没有准备好,别急着要孩子,上了这个台阶,不能给孩子一个良好的教育,你会感觉到很对不起他。
现在的标准怎么才算良好的教育?
要上一个重点的好学校,节假日还要多读几个校外兴趣班,我儿子现在不但白天的学习都排满了,连晚上都要上晚自习。
你儿子要上晚自习?他现在是小学几年级?
我儿子刚上小学一年级。
现在不但那个女人惊叫了,连我也感到惊诧了。这真是新时代的拍案惊奇。小学一年级就要上晚自习,让我们算一算,现在的学制是小学六年,中学六年,大学四年,硕士研究生两年,博士两年,如果一个孩子有幸把这些学业读完,刚好是二十年。现在就开始上晚自习,二十年的时光,漫漫的长路,长长的黑夜呦,那个令他妈妈骄傲的儿子将是多么可怜,多么不幸!
我看着那个自以为是的妈妈,找不到一点闪光的母爱的光辉。她的面孔在我的目光里逐渐地幻化成一个希特勒似的暴君形象,我这个敬重母亲的男人,平生第一次对母亲不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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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我的心灵开始鞭打追问那个母亲的心灵。
她是在给孩子播撒母爱,还是在行使母亲的极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