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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魔(第1页)

——献给罗伯特·布洛克

大众普遍认为罗伯特·布莱克死于闪电或放电引起的严重神经休克,审慎的调查人员不愿贸然挑战这样的结论。是的,他临终前面对的窗户确实没有破损,但大自然早已证明过她能够制造出许多匪夷所思的现象。他脸上的表情可以轻易归咎于某些原理未明的肌肉反应,与他可能见到的东西毫无关系。而他日记里的记录显然是怪异的想象力在作祟,起因是当地一些特定的迷信思想和他发掘出的某些陈年往事。至于联邦山荒弃教堂的反常情况,头脑精明、擅长分析的人稍微思索一下就会将其斥为或有意识或无意识的骗局,布莱克和其中至少一部分有着隐秘的联系——

因为死者毕竟是一名作家和画家,全心全意地沉浸在神话、梦境、恐惧和迷信的领域内,热衷于追寻怪异事物和幽冥鬼怪的景象和效果。早些时候他在城区停留过一段时间,探访一位和他一样热衷于异教仪式和禁忌传说的古怪老人,那次停留在死亡和烈火之中结束,最近肯定是某种病态本能将他从密尔沃基的家中再次吸引到了这里。尽管他在日记中矢口否认,但他很可能知晓一些古老的故事,他的死亡将一个注定能够在文学界引起巨大反响的惊天骗局扼杀在了襁褓之中。

然而,在检查过所有证据并将它们拼凑在一起的那些人里,还有少数几位紧抱着一些缺乏理性和常识的推论不放。他们倾向于从字面意思理解布莱克的日记,指出某些特定的事实值得关注,例如老教堂档案毋庸置疑的真实性,例如名叫“群星智慧”的可憎异教团体在1877年之前确实存在,例如确实有记录表明,一位名叫艾德温·M。利莱布里奇的好刨根问底的记者在1893年神秘失踪,还有最重要的,年轻作家去世时脸上表现出的巨大得足以扭曲五官的恐惧。这些笃信者中有一位走向了疯狂的极端,把在旧教堂尖顶里找到的那块古怪的有角石块连同它装饰奇异的金属盒扔进了海湾——根据布莱克的日记所说,它们应该在塔楼里,而不是没有窗户的黑暗尖顶底下。尽管受到了官方和非官方两方面的抨击,这位先生——一位名誉良好的内科医生,喜爱研究离奇的民间传说——依然坚称他为整个地球除掉了一件危险得不该让其存在的东西。

读者必须在这两种看法之中做出自己的判断。报纸已从怀疑论者的角度给出了诸多确凿的细节,留待读者自行勾勒出罗伯特·布莱克所见到的事物,或者他认为他见到的事物、他诡称他见到的事物。现在,让我们不掺杂个人情感、仔细而从容地研究他的日记,从主角的视角提炼出整件事情中隐秘的前后经过吧。

1934到1935年的冬天,年轻人布莱克回到普罗维登斯,寄住在一座古老寓所的楼上,寓所位于学院街旁一个绿草茵茵的庭院里,坐落在向东的高大山丘顶上,离布朗大学的校园不远,前方是大理石砌成的约翰·海图书馆。这是个舒适而迷人的地方,周围是一小片乡村般古雅的花园绿洲,友善的肥猫趴在简易棚屋的顶上晒太阳。方方正正的乔治王风格宅邸有分层的采光屋顶、带扇形雕纹的古典式门廊、小窗格的窗户和其他体现出十九世纪初期建筑手法的特征。室内有六格镶板门、宽幅木地板、殖民地风格的螺旋楼梯、亚当时期[1]的白色壁炉和比房屋水平低三级台阶的后部房间。

布莱克宽敞的书房位于西南角,一侧俯瞰屋前花园,向西的几扇窗户面对山脊,景色壮丽,能看见城区较低处层层叠叠的屋顶和房屋后犹如烈焰的瑰丽日落,他把写字台放在其中一扇窗户前。远处地平线上是开阔乡野的紫色山坡。以它们为背景,大约两英里开外,耸立着联邦山那鬼怪般的隆起身影,挤在一起的屋顶和尖塔犹如鬃毛,模糊的轮廓线神秘地摇曳不定,城市冒出的烟雾盘旋而上并缠绕其中,幻化出各种奇异的形状。布莱克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他似乎见到了某个虚无缥缈的未知世界,假如他企图找到它的踪影,亲自踏入它的疆界,它未必一定会消失在幻梦之中。

布莱克从家里取来了大部分藏书,购置了一些与住所相配的古董家具,安顿下来开始写作和绘画——他单独居住,简单的家务由自己完成。他的工作室是北面的阁楼房间,采光屋顶的窗格提供了令人赞叹的光照。住下后的第一个冬天里,他出版了他最著名的五个短篇——《地下掘居者》《坟墓中的台阶》《夏盖》《在纳斯的山谷中》和《来自群星的欢宴者》——绘制了七幅油画,主题是无可名状的非人类怪物和极其陌生的非地球景观。

日落时分,他经常坐在写字台前,恍惚地望着西面的开阔风光——不远处纪念堂的黑色塔楼、乔治王风格的法院钟楼、闹市区直刺天空的尖塔和远处微光闪烁、尖顶环绕的山丘,那里不知名的街道和迷宫般的山墙强烈地刺激着他的想象力。本地的熟人告诉他,远处那片山坡是一大片意大利人聚居区,但房屋以更古老的扬基佬和爱尔兰人时代的遗物为主。他偶尔会拿起望远镜眺望盘绕烟雾背后那遥不可及的幽冥世界,在其中辨认出单个的屋顶、烟囱和尖顶,猜测它们有可能容纳着何种怪异和奇特的秘密。即便在光学工具的帮助下,联邦山依然显得陌生和近乎虚幻,令人联想起布莱克本人的小说和画作中那些捉摸不定的玄妙奇景。哪怕山丘早已消失在灯光如群星般闪烁的紫色暮霭之中,法院的水银灯和工业信托公司的红色信号灯将夜晚照得光怪陆离,这种感觉依然会长久地萦绕在心中。

联邦山上那些遥远的建筑物中,最吸引布莱克的是一座黑色的巨型教堂。它在每天特定的时间段里显得格外清晰,到了日落时分,火烧般的天空会映衬出巍峨塔楼和耸立尖顶的黑色身影。教堂似乎坐落在特别高的地方,因为它附着煤灰的正立面和能看见斜屋顶与尖头窗顶部的北侧傲然屹立于周围凌乱的屋脊大梁和烟囱管帽之上。教堂似乎是用石块垒砌的,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煤烟污染和风暴冲刷,它显得格外地冷酷和严峻。从玻璃窗的造型来看,这座建筑物属于哥特复兴最初期的实验性风格,比庄严堂皇的厄普约翰时期更早,部分轮廓和比例特征符合乔治王时代的风格。它大概修建于1810年到1815年前后。

几个月过去了,布莱克望着那座令人望而生畏的遥远建筑物,兴趣奇怪地与日俱增。那些宽大的窗户里从未亮起灯光,他知道教堂肯定是空置的。他等待得越久,他的想象力就越是活跃,到最后他开始幻想怪异的事物。他相信有一种模糊而独特的荒凉气场笼罩着那里,连鸽子和燕子都会避开它被熏黑的屋檐。通过望远镜,他在其他高塔和钟楼之间见到了几大群飞鸟,但它们从不在这座教堂歇脚——至少他是这么认为和写在日记里的。他将那个地方指给几个朋友看,但他们没有人去过联邦山,也完全不清楚那座教堂的现状和过往。

春天,某种深入灵魂的不安感攥住了布莱克。他已经开始写那部规划已久的小说,据说故事的原型是缅因州女巫异教的幸存者,但非常奇怪地写不下去。他越来越频繁地坐在向西的窗户前,望着遥远的山丘和连鸟群都敬而远之的黑色尖顶。花园里树木的枝杈上生发出嫩叶,整个世界生机蓬勃,布莱克的不安感觉却与日俱增。这时他第一次萌生了横穿城市去看一看的念头,他要勇敢地爬上那段怪异的山坡,走进煤烟缭绕的梦幻之地。

4月末,自古以来就蒙着阴暗色彩的沃尔珀吉斯之夜前夕,布莱克第一次走向了那片未知的土地。他艰难跋涉,穿过似乎没有尽头的城区街道和城区外荒凉破败的广场,最后终于踏上了那条向高处而去的大道,两旁是磨损了上百年的石阶、沉陷的多立安式门廊、窗格不透光的穹顶阁楼,他觉得这条路肯定通往迷雾外他早已熟识但遥不可及的那个世界。他看到了肮脏的蓝白色路标,却看不懂上面在说什么,此刻他注意到游荡人群都长着陌生的黝黑面容,日晒雨淋了几十年的棕色建筑物里,贩卖古怪商品的店铺挂着异国文字的标牌。他找不到从远处看见过的任何东西,他不由得再次陷入幻想:从远处望见的联邦山是一个活人从未涉足过的虚幻世界。

他偶尔会见到破败的教堂正立面或风化剥落的尖塔,但都不是他在寻找的被煤烟熏黑的那座建筑物。他向一名店主打听那座石砌的巨型教堂,尽管店主会说英语,却只是微笑摇头。布莱克走向更高处,周围的情形显得越来越陌生,阴沉的褐色小巷织成混乱的迷宫,总是将他引向南方。他穿过了两三条宽阔的大街,有一次他觉得看见了一座熟悉的塔楼。他再次向一名商贩打听那座庞大的石砌教堂,这次他敢发誓对方所谓的一无所知是装出来的。黝黑男人的脸上露出恐惧,他竭力掩饰这个表情,布莱克看见他用右手做了个古怪的手势。

走着走着,一座黑色尖塔忽然出现在他的左手边,它屹立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之下,凌驾于向南而去的缠结小巷两旁鳞次栉比的褐色屋顶之上。布莱克立刻认出了它,他从大道拐进肮脏的泥土小巷,奔向他苦苦追寻的目的地。途中他迷路了两次,但不知为何,他不敢求助于坐在门阶上的老者或家庭主妇,也不敢询问在阴暗小巷的烂泥地上喊叫玩耍的孩童。

他终于在西南方一览无余地看清了那座尖塔,庞大的石砌建筑物在一条小巷的尽头阴森森地拔地而起。此刻他站在一个冷风呼啸的开阔广场上,广场雅致地铺着鹅卵石,对面尽头是一堵高耸的护墙。他的征程来到了终点,因为这面墙壁支撑起了一块围着铁栏杆、野草丛生的宽阔台地,那是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比周围街道高出足足六英尺,其中耸立着一座阴森而庞大的建筑物,尽管布莱克此刻的视角与以前不同,但这座建筑物的身份依然毋庸置疑。

废弃的教堂处于严重年久失修的状态。部分高石垛已经坍塌,几块精美的尖顶饰掉下来,几乎埋没在杂草丛生、无人打理的草坪之中。煤烟熏黑的哥特式高窗大部分没有破损,但许多石条框格早已不见踪影。考虑到天底下男孩众所周知的共同爱好,真不知道这些晦暗的彩色玻璃为何还保存得如此完好。巨大的正门完好无损,紧紧地关着。护墙顶端,生锈的铁栏杆环绕着那一整片土地,从广场有一段台阶通向铁栏杆,台阶尽头是一道铁门,他看见铁门上挂着挂锁。从铁门到建筑物的小径彻底被野草埋没。荒凉和衰败仿佛柩衣般笼罩着这里,屋檐下没有鸟儿筑巢,墙上没有常青藤攀附,布莱克从中隐约感觉到了一丝凭他的能力无法确定的险恶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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