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李济对他说,大学生一个月没有吃到过肉和食油了,老百姓都在挨饿。当抗战胜利时,李济又告别家人,代表战胜国中国东渡日本去调查和收回被掠夺的文物,归国后回到李庄,老父亲已经瘫痪,只能抬回南京。1948年随着国内战事迫近,李济再一次护送文物迁台。两个月后他唯一的儿子李光谟却选择了与家人不同的人生道路——从台北回到上海,希冀“迎接一个新社会”……
接踵而至的,还有大陆考古界同行的批判和门生的反戈。20世纪50年代初,郭沫若曾发表过一篇名为《蜥蜴的残梦》的文章,把以前搞田野考古的人比拟为蜥蜴之类的爬虫,抨击他们是“捧着金碗讨饭”。1959年,大陆考古界开展了对李济的猛烈围剿,有人试图从学者道德和学术水平上贬损李济,动摇他的学术根基。离开大陆前,他曾将大女儿的骨骸托付一位弟子照管,“*”中竟遭人揭发,那个弟子被迫向造反派交出,最后竟自杀身死……
在台湾,李济把自己培养的得意门生张光直推荐到了哈佛,毕业后张光直没有按照他的预期回台接替衣钵。他曾过继内兄之子作为义子,在他精心培养下,义子李光周终于在留学归来后接掌父亲创建的台大考古人类学系,但在李济去世六年后,也不幸病逝……
李济终身以传播科学思想为己任,而上苍却把诸多不幸一次又一次地降临到他身上,甚至在他6月生日的时辰里,制造了一幕幕惨绝人寰的悲剧。孙隆基在《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一书提出,中国文化是以“仁”为中心的“二人文化结构”:君臣、父子、长幼、尊卑……每个中国人都在对应参照中找寻位置。人的一生如橄榄状,二人关系的形成过程,就像橄榄果由尖向圆走向成熟的过程;也是成熟后走向尖——直至虚空的过程。李济是在众多关系中成长光大;也是在众多关系的离散中走向衰竭。在一次台风来临的时刻,这盏中国学术的长明灯终于油尽灯枯,黯然熄灭……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我知道“李济”这个名字,纯属偶然。十多年前,我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叫“李庄”的小镇,发现了一段缺失的民国学术史。那是抗战期间,中研院史语所和社会科学研究所、体质人类学研究所筹备处,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简称“社会所”、“体质人类学研究所筹备处”简称“体质所”,“中央博物院”简称“中博院”。下同。,中国营造学社和同济大学等单位在长江边上的那个小镇弦歌不辍、薪传火播的一段历史,是著名学者傅斯年、陶孟和、李济、李方桂、梁思成(包括林徽因)、董作宾、吴定良、凌纯声、梁思永等在1949年前的极重要的一段生命辉煌。2000年前后,我多次以文化人的眼光去叩访那块土地。2001年9月,我在《南方周末》上发表了《抗战中国人文中心之一:李庄记事》一文。2004年,我的学术史随笔《发现李庄》正式出版。此后,李庄开始频现于一些出版物和大众传媒,并变成一处新兴旅游地和一段有血有肉的学术史,我也因此被授予“李庄镇荣誉居民”。 。 想看书来
前言 李济是谁(4)
李光谟教授是读了《南方周末》上的那篇文章知道我的。他拿着那期报纸在李庄与我会面,报纸在他手上反复折叠已有些破损。记得我们最初的对话很有趣,有人介绍,李光谟是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李济先生的儿子。“李济的儿子”,我脑海里迅速闪动了一个疑问。旁边的李夫人补充一句,“李济的亲儿子,‘*’就为这个没少挨批!”那时,李光谟已是年逾七十的老人。此前他曾三次自费从北京到过李庄,那时的李庄早湮没了那段历史,千里迢迢而去,也无人可探问,他只在镇上稍作流连,在一处叫羊街6号和一处叫张家祠堂的地方凭吊往事,而后又风尘仆仆赶回北京。
李光谟对这块土地究竟有过什么样的情感,他的一家在这块土地上究竟有哪些故事?我开始悉心关注四处搜寻那些风干了的往事。李庄的前世今生,也就成了我与李光谟经常的话题和永久的缘分。他在北京,我在成都,隔三差五地通电话,我视他如父执,他待我似子侄,我们成了忘年交。也就在那时,我萌动了写《李济传》的雄心。
李济是座学术丰碑,要立传再现,无疑是项艰巨的工程,我有何德何能敢不自量力?但事理也清楚,时不我待,再不“抢救性发掘”,当事人年事日高,资料更难寻觅;世态炎凉,再不写,这段历史会被遗忘得更为彻底。于是,我开始尝试着从李济周围的一些人物写起,如他的朋友傅斯年、梁思成与林徽因、梁思永等,也写了一些与他有过节和冲突的人如李敖、夏鼐等,这些文章引起了学界一些朋友的关注,也增强了我的信心。我研究了大量资料后,读到李济生前最后一次接受学生访问时说的一段话,他认为现在的学术书籍很难有详细的资料描述,大都是些交互引用的所谓理论性文章。现在的学人时常更换研究方向,很少对某一问题做长期的整体性的钻研资料出处:尹建中:《念李老师济之》,《人类与文化》杂志,台北:“国立”台湾大学考古人类学会,1979年11期,11—12页。。我豁然开朗:对李济进行总体性的学术评论,我虽力不能及,却可以作一些“详细的资料描述”和长期的整体性的探讨,以俟来者。
为人物立传,关键是材料的搜集。“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我从无到有,小心求证,见微知著,辨正去讹,按日记功。几年之后,手里的资料逐渐长高,形成的年谱竟达好几十万字。梳理其来源,大致有以下几方面:
其一,李光谟教授向我提供了已经出版的李济的全部著作,以及他本人所有公开发表的文章,尤为重要的是1995年从台湾家里拿回来的李济的手稿、照片、书信等珍贵史料,包括林徽因、夏鼐、陶孟和等一批从未面世的亲笔信。
其二,承蒙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所长王汎森的慨允,我得以充分检索史语所档案索引,并按年谱作了整理,那些完备的档案,增加了事件人物和时间的精准。王汎森所长和王明珂研究员,还无私地寄赠了一批“中研院”的出版物、资料及历史照片。
其三,口述史是本书的一个特点。我作了大量的访谈,首先是李光谟教授,他曾光临寒舍,在我家的屋顶花园里,我们有过长时间的交流,他给我讲述爷爷和父亲的故事,以及家族的秘密,直至流月无声,万籁俱寂。这以后,我开始持续不断地做他的口述史。记得一次电话访谈,进行了三个多小时,直到老人声音喑哑,需要休息为止。通过拙作《发现李庄》,我还结识了一大批师友,他们对那段历史和传主李济都很熟悉,如梁思永遗孀李福曼和女儿梁柏有、历史学家何兹全、逯钦立遗孀罗筱蕖、陈寅恪长女陈流求、董作宾之子董敏等,他们提供了更多的资料,丰富了更多细节,增加了我对那段历史的鲜活感受。
去年在李庄长江边上一个小旅馆里,我与中央民族大学王建民教授有过一番讨论,其中涉及写传的情感向度问题,他知道我与李光谟关系亲近,也因此得到了一批从未发表过的资料,他善意地提醒我手中的笔不要对传主有太多的倾斜甚至溢美。其实这个难题很好解决,传主李济惯常的主张就是“不讲情面”,“直道而行”。
……
几年过去了,《李济传》终于呈现为如下的文本。
前尘俯仰,展卷泫然。我虽殚精竭虑,然才疏学浅,仍恐力不从心。其庶几乎不玷污先生,贻误后人?
岱峻
2008年岁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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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出笼的包子(1)
第一节 钟祥少年李顺井
1896年,注定是个不寻常的年成。人类首届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在希腊雅典举行,十三个国家的三百多名运动员第一次在五环旗下同场竞技;法国人贝克勒尔意外地发现了原子自然衰变的放射现象;美国人亨利·福特造出了第一辆汽油机车;英国在6月2日进行了一项“无线电”试验,意大利人古列尔莫·马可尼发明的十四点四公里的无线通讯大获成功……
这一年,中国叫光绪二十二年,正处于“此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李鸿章语)。也在6月2日那一天,大清帝国特使李鸿章秘密出使俄国,清政府在经历鸦片战争、甲午海战,尝够东洋枪西洋炮之后,开始改变“以夷制夷”的外交策略,一份《*》将于次日正式签订,清政府将同意俄国人修筑经过中国的黑龙江、吉林直达海参崴的西伯利亚铁路,以换取与俄国的“结强援”。李鸿章夜不能寐心惊肉跳,他担心明天会不会又陷入沙俄一个更大的圈套……
世之天翻地覆,死水微澜中的大清国民却浑然不知。
6月2日(农历四月二十一日),在湖北省钟祥县中果园街双眼井一户读书人家,降生了一个男婴,取名“李顺井”。当日,天空未呈异象,尽管此地向称人杰地灵。钟祥旧名“南郡”,据《宋史·符瑞志》载,汉宣帝“元康四年,南郡获威凤”,“威凤”乃吉祥之物,只现身太平盛世。县城背倚樠木山,面临汉江,名胜古迹兰台、阳春台、白雪楼、子胥台,星罗棋布。“阳春台”即雅文化“阳春白雪”之典出,宋玉在《对楚王问》中写道:“客有歌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阳春白雪,和者盖寡”,似乎象征着新生儿“李顺井”一生的宿命。
今日钟祥,全国最大的单体帝陵——显陵和气势恢弘的明代建筑群。(图片采自湖北省政府网)
父亲李权号“郢客”,虽饱读诗书,但只是守着本分,敷衍着平淡的日子。成名后的李顺井(李济)曾如此介绍父亲:我的父亲原是一个苦读成名的孤儿。祖父逝世时,他年方一岁半,另有一位半岁的叔父伴着他。祖母靠着家中的几亩薄田,把他们兄弟两位抚育成人。父亲小时候读书的成绩很好,因此得到若干近亲的帮助,上进得很快。在年纪很轻的时候,就开始教家馆,藉以贴补家用。等到入学后,又很快地,他就成为本县教“大馆”的先生了,替成年的童生看文章。李济:《我的初学时代——留学前所受的教育》,《李济文集》(卷5),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186页。李权与涂氏结婚时还都是十六岁的少年人。年轻的李权,开馆课徒,教书维生。十三年后李顺井出生,夫妇俩可谓中年得子。李权为儿子取名“李顺井”,抑或与家门前的那口双眼井有某种联系?
李济之子李光谟曾向我讲过钟祥老家的旧事。他说:李家在湖北之前是从江西过来的,二世祖就迁来钟祥,好几百年了。家里有本油印的家谱。老家的情况我知道得很少,手里资料也很缺。爷爷编修过《钟祥县志》,30年代出版过,现北京图书馆有存。钟祥的祖屋早已破败,在郢中镇,原与县城有一点距离。爷爷填词称“郢客”即出自于此。现郢中镇已并入县城,是县级钟祥市的一个小地名。老屋是祖父什么时候买下的,我不清楚。原是五进屋,现只剩一进了。先是1939年被日本飞机炸掉了一两间,1949年后又给别人挤占了一部分。现在那房子由我远房的堂弟住着,他祖父与我祖父是同一个曾爷爷或高爷爷,隔了好几房人。2004年10月13日晚,电话采访。李光谟讲述,作者记录,冯志整理。访谈时所谓的旧居,近年已拆。位于郢中镇的李氏宗祠已了无痕迹。沧海桑田,如今已是钟祥城区的闹市,故宅旧址那口双眼井近旁的小学里,诵读的童声混杂在喧嚣的市声中,“阳春白雪”已然“下里巴人”。
第一章 初出笼的包子(2)
回忆父亲,李济的言词间充满敬意:父亲自己的功名,在早期是靠着作八股文章;但光绪末年科举的考试课目,策论已是并重的了。他对于程朱孔孟的思想所作的研究工夫,是很大的。他在壮年,精力显然有过人的地方,所以除了学会争取功名的这套工具外,他很早就有志于文学。他信“文以载道”的说法,认为作文章是读书人的一件终身大事;对于唐宋八大家和桐城、阳湖诸派的古文之摹仿,是他自定的很严格遵守的进修课程。到了晚年,弄笔墨成了他唯一的消遣。偶尔他也作些诗词。但他终身最感兴趣的却是在教育子弟。李济:《我的初学时代——留学前所受的教育》,《李济文集》(卷5),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186—189页。李光谟自幼在李权身上猴上猴下,对爷爷格外有感情。他说:爷爷从小念私塾,教私塾。先在乡下教,后来也加入县里的新式学堂——是原来的学馆改建的。他在高年级班里担任一些课,多是国文及历史一类的课程。爷爷教书,在钟祥有点名气。2004年10月13日晚,电话采访。李光谟讲述,作者记录,冯志整理。李权是位学问很好的先生,又在全县最大的一个学馆,却不直接教导儿子。许是循孟夫子“易子而教”的古训吧,他把四岁的儿子送进一家书房发蒙,跟从自己的表弟念书。那是个寡语少言的老秀才,欢喜打闷棍。惊恐中的学童李顺井,说不清从他那里受过什么教益,却清楚记得头上曾有过的包儿。
父亲对儿子的早期教育仍有决定意义。李权认为,小孩子刚读书时候,要先难后易,这样进步会比较大,因此他要儿子不同于一般的孩子从“人之初、性本善”开始,而是从“盘古首出,天地初分”学起,先读《幼学琼林》《三字经》,后念“四书”,接着跳过《诗经》,直接选学《周礼》……
九岁李顺井未读完《周礼》就插班县里高等小学堂接受新式教育。他“初尝到新教育的滋味,渐渐觉得念书并不是很苦的事”。回忆往事,“对我幼年教育的影响却是多方面的,……我到了九岁的时候,尚不能提笔写一封简单的家信”。上了新学,便“有机会学‘格致’、‘体操’、‘东文’这些新玩意儿”。李济:《我的初学时代——留学前所受的教育》,《李济文集》(卷5),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186—189页。
传统家庭,多是父教母养,严父慈母。回忆母亲,李济写道:我的母亲,在晚年追述她结婚后的工作,把每日的盥濯和打扫房屋总列为第一紧要的事。母亲是一位爱洁成癖的人。在童年时,我们兄妹所受到的她的训诲,大半都是与这一习惯有关的格言。她常告诫我们说:“穿衣服,破的补的,不丑;穿不干净的,才丢人。”母亲有一位妹子,家里穷得常常断炊;但我的这位姨妈所穿的破旧衣裳,总是干干净净的。李济:《我的初学时代——留学前所受的教育》,《李济文集》(卷5),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186—189页。1907年(光绪三十三年),被钟祥人誉为“优贡”科举时代,挑选府、州、县生员(秀才)中成绩或资格优异者,升入京师的国子监读书,称为贡生。清代有恩贡、拔贡、副贡、岁贡、优贡。优贡由地方教官保举品学兼优生员,呈送学政会同巡抚考试,非常难得。的李权,拖着辫子,被送到北京参加会考1905年,清廷废除科举制,但为了选拔人才,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