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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风雅殇(第1页)

在临退休前,因分管的下属单位发生违法犯罪窝案,多名领导干部和专家,涉及利用公职权力和信誉,偷盗、制假、贩卖字画文物被法办,作为分管领导,省文化厅副厅长的他,受到党纪的严厉处分:省纪委给予其留党察看一年、行政降为副处级的处分,省委组织部及时取消了其已经公示的巡视员(正厅级)待遇。考虑到他在美术界有一定的声望,又临近退休,他的处分没有做社会公示。但系统内还是传开了,这件事其实成了“公开的秘密”,许多人为他扼腕叹息,不愿看到学仕双全、堪称人生完美的他,在最后一程,却因下属犯事而受到如此严厉问责,留下偌大的缺憾。也有的人认为,现在的纪律是不是太严苛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下属犯罪,领导要受连累,多少有些替人受过,有点冤屈吧。还有人坚决支持这样的严苛,甚至认为对他的处分轻了,这至少有两点过硬的理由:1。文化犯罪活动持续时间长,非突发性,不可能不露蛛丝马迹,如果没有他的失察、纵容,很难实施到这种程度;2。这些下属大都是他提名任命的,个别专家还是他亲自考察引进的,很难说他与这些人之间没有利益瓜葛,他掺和其中的可能性都是有的,应该抓起来才对;3。文化是文化人的一种人心工程,文化产业是政府的一种信誉产业,在其领导下,文化和文化产业在一个地区某种程度上伤害了人心,背弃了诚信,对社会造成的“潜破坏”不可低估。

见面时,我把这几点传闻理由对他说了。他沉吟了片刻,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如果我真的参与了他们的犯罪行为,省纪委和司法部门也不会放过我。现在法纪的严明,人人皆知,不要说我一个副厅长,副部长副省长副国级干部都抓了,国家凭什么放过我这么一个芝麻官啊!

我追问,那么,对传闻的第一条、第三条“理由”,你怎么看?

他说,我是有责任的。省纪委不会纵容我,但的确也没有冤枉我。省纪委的同志要求我把这些事的来龙去脉,对您说说,我答应了。听说您写作时会做一些技术处理,以免读者直接把我们对号入座,真的很感谢您的良苦。所以,我会详细说说,文化界这些年还是蛮乱的,是普遍乱,也不光是我们这里,全国许多地区包括北京、上海、广东、四川、江苏这些艺术大区,我们这里发生的事,他们那边或多或少都有,有的还更严重。比如,南京的夫子庙、清凉山,北京的琉璃厂等等,这些地方,造假货、卖假货已经成了“光明正大”的产业。当然,别的地方严重,不能说明我们这里不严重。我是做了深刻的检讨和反思的。

我的教训,或许有点警示意义。文化界不应该是党纪国法的特区,我敞开心扉,也算是尽一个文化人应有的一点良知和良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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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在省文化厅下属的文物公司当经理,相当于处级干部吧。那时候好多行业,尤其是文化口,政企、事企不分,文物公司领导算是真正的领导。这个当然是有弊端的,但是你也不能说一点好处没有。文物成为商品,可以流通,但文物毕竟是一种特殊商品,说到底流通的是文化,是民族的记忆,那么做这一行,信用就特别重要。政府直接做,至少信用上有保障,老百姓信任,从业者也有一份敬畏,不敢乱来。再说,为了公家的事,何必乱来?可以说,那时候,我们站在文化官员的身份上,从事这个行当,没有想过动歪脑筋谋私利。但可以用来流通、交易的文物,毕竟有限,又不敢放开经营,比如当二道贩子,从社会上征收文物,再加价卖出去,这里面风险比较大,靠编制内有限的专家力量,做不起来。所以文物公司做不大。等2000年初来考察、提拔我当副厅长时,我觉得很惭愧,自己业绩一般,却被提拔,总归有些心虚。但当时的老厅长有他过人的心胸和智慧。他说,这个行业不能通过数字看业绩,要看对行业严肃性和信用度的维护程度,看这种维护对文物保护和健康交易的可持续意义。这话被后来的人,甚至被我私下嘲笑过。现在想想,非常正确,非常有远见,是一种基于社会良心的金玉良言。

当上副厅长后,我仍然管这一块。当然,因我是书画家,所以还兼着省画院的院长。时代不同了,文化产业的概念,在那个时候被大张旗鼓地提了出来。2003年前后,中央开了文化体制改革与文化产业发展会议,出台了放开、搞活文化体制,引导文化产业发展的一系列政策。省委分管文化意识形态的副书记,省委常委、宣传部长,管文化教育事业的副省长,先后到我们厅里调研,希望我们能够跟上步伐,把这次发展机会抓牢。

我知道自己的担子加重了,副厅长没有以前那么清闲了,就赶紧组织人马,一边开务虚会,探讨出台全省文化产业发展的规划方案,一边组团出去调研学习文化大省的经验。

我们去了北京,看了老的艺术区琉璃厂,和刚刚兴起的以当代艺术经营为主题的798艺术区;南方我们去了闻名遐迩的深圳大芬油画村,在那里目睹了油画成为一种产业的蓬勃景象,我们在回来的路上,交流时说这是“美术也疯狂”。当然最值得的一趟调研还是去江苏。江苏比较早地提出建设文化大省,进入新世纪后又提出建设文化强省,他们最大的特色,是从体制上较早地破冰。文化体制改革和文化产业发展,早几年他们就启动了,比如江苏的无锡市,是在全国率先从政府部门中,剥离广播电视,建立广播电视集团,实现政企分开,局台分家的。很快,他们省又在省直层面上把文化改革推开,在2001年前后就把广电、报业、新闻出版、演艺、文化投资等全部从政府中剥开,组建几大产业集团,实行文化产业的市场化运作,政府不再包养文化,文化也取得空前活力。我们去学习调研时看到,它们的几大文化集团,规模、实力,在全国无不领先。江苏的美术产业也不错,诞生了一批民间画廊,一批艺术品拍卖公司,书画艺术交易非常活跃。一度曾有书画市场“北北京、南南京、上上广,山东四川小二郎”的说法。调研回来之后,我们非常兴奋,决定大干一场,为我们省的文化,为我们省的文人,找点发达的机会吧。

姓张的就是在这个关键时期闯入我的视线的。

您知道,干事业首先得解决人才的问题。政策再强,机遇再好,没有人来运用,不能抓住,一切都是空谈。所以,我决定先找人,把几个关键岗位的负责人换掉,文化产业处啊,文物公司啊,画院啊,得有一些具备经营头脑的人,才能玩得转。姓张的原先是省博物馆的后勤人员,只有大专文凭。别人评价这个人,脑袋就长得一个铜钱的样子,有圆有方,灵活而又富态。别看他文凭不高,但文化产业的点子特多。有人曾经举报他不好好上班,利用博物馆的平台,干自己的私事,倒卖文物字画。还听说他鉴定水平是火眼金睛级别的,一些鉴定大家不一定比他强,据说跟故宫博物院的专家,都敢打口水仗,辩论文物的真假问题。文物毕竟是一种实物,真真假假,这个有时候未必靠文凭,一定的学养见识,丰富的过眼、过手经验才最重要。厅里有许多他的传说,比如,一张字画,除了鉴定真假,他还有一项才艺,就是喝价。你一出示一件作品,他喝出的价格,会准得令你瞠目结舌。他会这样说,你这个,如果是买来的,聪明一点,5万元上下;笨一点,你花了8万元左右;要是拍卖来的,在12万~18万元之间。但不管怎么说,字画无贵贱,真假才是道道。由此,行内有句话,叫作最贵的艺术品是假的。

您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吗?就是说,字画这种东西,本来就是无价的,毕竟不同于普通商品,有相对科学和稳定的定价体系。它是艺术品,卖的主要是附加值,什么是附加值?什么名气啊,来历啊,题材的重大不重大,吉利不吉利,有没有历史记载,最好跟历史人物、历史事件有关联,没有,有一点传说佳话,也行,等等,反正是要有说法,有来头。所以,你买一件东西,买得便宜了,不一定是真占便宜了,买得贵了也不一定是真吃亏,因为艺术品本身不重要,它的内涵和外延,才是最重要的价值所在。比如,最近佳士得拍卖了一件乾隆玉玺,两个多亿,我有个学生跑过来跟我说,老师,两个多亿买这个,有点不值啊,您看那玉质,放在和田玉里是很一般的档次,远远达不到羊脂玉的程度啊。我说,孩子你错了,你把一件艺术品看成工艺品,甚至看成一块石头,说明你还没有入门啊。这是文物,是乾隆的东西,它就是用一块砖雕成的,也比你现在一块上好的和田玉贵无数倍。

话说回来,为什么假的最贵?你花1000块,买一张看起来高大上的八尺假画,对不起,你吃亏了,因为你这个东西一文不值,你白白浪费了1000块,还搭进去一些功夫,对不?你花50万元买了一张巴掌大的张大千小品,真的,恭喜你,你赚了,即使眼下高于市场合理价,但不需要多久,总有一天,这东西会超过50万元。你说,是1000块的假画贵,还是50万元的张大千真画贵?这就是这个行业的道道儿。

我本人原先虽然学美术出身,现在也算是个“著名书画家”吧,但我在机关待的时间长,社会上的这些道道儿,当初我还真不懂太多。许多书画家都不懂艺术市场中的无数奥妙。这跟作家不懂图书发行,文物贩子大多不是文物专家,挖矿石的对钻石市场一无所知一个道理,“专家”不行,“钻营”才行。所以,当姓张的,嗯嗯,我叫他大张,他毛遂自荐,来找我谈这些时,我当机立断,决定用这个人才。我用这个人,和后来用的一些人,为我创造了业绩,这个有目共睹;同时也为我,为这项事业埋下祸患,这个起初,谁能料到呢?早知有风暴,谁还出海打鱼呢。有的人最近对我说,你当初就把人看错了,这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不该用他。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朋友,你早哪里去了,既然那么早就穿越时空看准了坏人,为什么不阻拦我?哈,他很窘,做人,不要那么自作聪明嘛,好像自己能生产后悔药似的,没意思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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