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你是个白痴,有时你又是个大白痴。2008年冬天,你养成了在开车时痛骂自己的习惯。把孩子们安全送到学校之后,车上便只剩下你一个人:你,和你那可怜的大脑。你从来不用担心应该从何骂起,毕竟你已经活了三十九个年头,只要稍加思忖,由头便滚滚而来。也许上周,也许30年前,你说过一些蠢话。在和你的初恋男友,或者和西夫韦超市里某个排队的女人说话时,你没有把握好分寸。你错过了某个机会。你和人说话时语气过于粗重。你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你做了一件在道德上存在争议的事。你对陌生人不够和善。你伤了某个亲人的心。
“白痴”或许不够贴切,因为你并不认为自己很蠢,但这两个字骂起来格外顺口。“贱人”也可以,但这个词的含义实在太模糊,它既有歧视女性的味道,又可以当作一句俏皮的口头禅。
可归根结底还是下面的意思:你不是一个好人,从来都不是。小时候,你从来没有为任何一个受欺负的伙伴出过头;相反,你只是冷眼旁观,心里还暗暗得意被欺负的人不是自己。你冲爸妈发过无数次的脾气。你葬送了一段珍贵的友情。你打过蒂莉,而且是在狂怒中狠狠打了四下她的屁股。
这样的例子不计其数,而你碰巧每天都要开车出门。于是回家的这段单人旅程就成了你批斗自己的时间。忏悔、忏悔、忏悔,但仅此而已。车子成了你的教堂,只是你从不奢求在这里得到宽恕。
所幸能让你痛骂自己的时间并不长。车子开到家门口,当你从车里钻出来的那一刻,这个仪式便宣告结束。平心静气,按下停止键。因为你知道,将会有别的东西填满你的心。
当你坐在电脑前,快慰与内疚的感觉不出所料同时光顾。这几年,你作为家庭主妇的角色已经改变,因为孩子们都已上学,如何打发漫漫长日倒成了一个颇为头疼的问题。难道继续自怨自艾?得了,放松点。饶了自己吧。我们在车上不是已经忏悔过了吗?把新的内容留到下次出门好了。
你打开笔记本电脑,进入另一个世界。在这里,你建造了一座属于你自己的城市。它坐落在一片原本荒芜得只够养活少量原始人的土地上,而今它却已经包含了一个市政厅、十六家餐馆和一座大体育场。你正拼命赚钱攒钱,准备建一座世界级的艺术博物馆。
这是一款比较新潮的电脑游戏,你已经连续玩了好几个月。在它之前,你还玩过一个快餐店经营游戏,在不同的历史环境中卖汉堡和奶昔。游戏好玩的地方在于,当客人等餐的时间太长时,他们会怒气冲冲地甩手而去。在游戏里,拿破仑买过你的辣味热狗,莎士比亚买过你的苹果派,埃及艳后更是对你的薯条赞不绝口。
现在你建了一座城,并把它命名为“迪占庭”。你种庄稼、开工厂、设计公园,想尽一切办法让你那些小居民过得舒服惬意。在你的城市里,你可以指挥控制很多人,他们是一群可爱又靠不住的小家伙。当你无法满足他们的需求时,他们就成群结队地走上大街,制造混乱,在你的纪念碑上乱涂乱画,肆意损坏。最后,街头暴动,害你不得不绞尽脑汁平息事态。然而当你满足了他们的需要——比如建一个新的杂货店,或者在与对手城邦的海战中赢得胜利——他们又会用欢乐的游行向你致敬。
你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你在利用这类易于操控的人工环境满足你的社交和情感需要。在蒂莉的3岁生日派对开始前一个小时,乔希发现你坐在乱七八糟的游戏室里,小心翼翼地给一个玩具屋布置家具。也许那比不得在泰坦尼克号甲板上摆躺椅更出成效,却同样能让你心满意足。
玩游戏的时候,你就把手机放在旁边,因为即便在你想办法维持一座城市的平衡或者制定攻打邻邦的战略时,你放心不下的仍然是你的女儿蒂莉。她最近的表现已经越来越让学校头疼了。
为蒂莉找一所合适的学校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尽管你用了很久才发现实质的问题所在。整体而言,她在第二家幼儿园——蒂莉不得不离开第一家幼儿园,是因为你们的坐便盆训练无法达到对方的要求——度过的这两年还算顺利。她不喜欢和别的孩子交往,但因为她年龄还小,你也就没把这当回事(比较流行的观点是,蒂莉太聪明了,不屑于和别的3岁小孩儿打交道,这种观点甚至在蒂莉同学的父母中也不乏认同者)。况且老师们似乎都非常喜欢她,所以你就更没理由庸人自扰了。
但如今事实已经摆在眼前,蒂莉不适合继续在你们当地的公立小学待下去,尽管这所学校的教学质量相当不错,而且你当初还特意把房子买到了这里。她现在越来越安静,甚至有些恍惚,经常把自己封闭在幻想的世界里。你想让她认真听你讲话时,她却没完没了地说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你想让她安安静静坐着时,她却在屋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你根本猜不透她的心思,更摸不准她的脾气。举例来说,吃通心粉的时候,倘若你平时都是先加牛奶后加芝士粉,而这一次却先加了芝士粉后加了牛奶,她可能就会莫名其妙地大发雷霆。
你和乔希根据你们的经济能力做了番调查,最后看上了一所私立学校,因为他们的网站做得很漂亮,说得也头头是道。于是你们让孩子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来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
学校九月开学,到感恩节时,毫不夸张地说,蒂莉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崩溃,在一个5岁的小孩儿身上会有怎样的表现呢?她做噩梦、尿裤子、又踢又咬、性格反叛,越是不让她做的事情越偏要做。
刚刚出现苗头时,学校也做了一些工作。他们请你过去,与老师和辅导员一起开会商量。他们给你推荐了一些书,并特别建议你给蒂莉买一张蹦蹦床。
蹦蹦床的事把你搞糊涂了,即便老师们用一大堆诸如“感官输入”“运动计划”之类的词汇向你解释,你仍是一头雾水。但他们并没有费多少唇舌就说服了你。不需要特别大。他们交代说。要三条腿,有很多圆环的那种。你可以到玩具店或体育用品店里看看。当然,你满口答应,一定会给女儿买一张蹦蹦床。当然,你也一定会开车到郊区商场找一找;一定会在家里找个合适的地方安置,并坚持敦促女儿每天早晨上学之前在床上蹦十分钟。你仍然记得当时充满希望的感觉:我要给女儿买张蹦蹦床。我要帮她。
也许蹦蹦床的确起到了作用,但显然还不够。你可以说她被学校开除了,也可以说被劝退了。倘若遇到心情不好的时候,你甚至可以说那些浑蛋把你的女儿给赶了出来。但你不能说,也永远没有资格说,因为你无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最重要的是,她还那么小。有时候看着照片你甚至不敢相信。而和她有关的许多事情却大得与她毫不相称:她强大的意志力,超群且仍在不断显现出来的智力,她超乎想象的破坏力以及她为你们整个家庭所带来的巨大混乱。可她归根结底还只是一个小女孩儿。天啊,看她第一天上学时的照片:她穿着精致的紫色套头衫站在门廊下,多么小巧可爱。无论何时看到这张照片,你都禁不住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从那天起就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你视察着你的城市,留心任何需要完成的任务。敌方军队烧毁了你的兵工厂,这将严重打击你方的士气。修好兵工厂也许你就有足够的点数升到下一级了,这也意味着你将获得一大笔金币并解锁新的任务。于是你着手搜集资源,开始艰苦的重建任务。
你记得自己在大学的心理课上曾经读过一篇关于“思维停顿”的文章。这种做法是精神控制的一种方式,通常被邪教组织用来训练新成员。你给人们布置一项能够完全占据他们心灵的任务,如此他们就无暇顾及其他问题。诵经、唱歌、讲不为人知的语言(胡言乱语)。繁重的劳动通常是最受欢迎的做法:不停地工作,直至筋疲力尽;然后让各种琐事占据你的大脑,直到睡意昏沉。假如你每天上午都和一群人诵经数个小时,你恐怕根本没机会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假如你故意放空自己的大脑以便能脱口而出“圣灵的语言”,那你绝不会质疑究竟是你选择了这样的生活,还是生活选择了你。原因在于你和生活已然串通一气,你赞同自己走出的每一步。
蒂莉的诊断结果出来后,你主动联系了本地公共教育系统的特殊教育团队,并请求他们对蒂莉做一个评估。他们提出的评估地点并不理想,那是一所主流小学内的自闭症特别班。班上大多数孩子都拥有比她更严重的缺陷,有些甚至不会说话。数量有限的老师和助教根本无力应付全体学生,教学效果可想而知。在这样一个嘈杂而又缺乏新意的环境里,蒂莉的行为逐渐走向失控的边缘。
近来你愈发觉得,你的日子就像车窗上用的钢化玻璃。还记得大学时期的某个晚上,你、乔希还有另外几个朋友喝得醉醺醺的。你们钻进朋友的丰田凯美瑞轿车,其中一个朋友拿打火机去烤后窗玻璃。当时正值寒冬腊月,玻璃上结满了霜花,结果……从那以后你才知道,原来安全玻璃也会破碎,而且碎得更加彻底。这种玻璃的设计原理就是当遭受外力冲击时(通常是巨大的外力,当然也不排除某个19岁的熊孩子突然发神经用火去烤玻璃,这件事他倒是要好好和他的父母解释解释了)会瞬间裂成千万个玻璃颗粒,这些颗粒落在座椅上,钻进你的头发里,甚至过了几个月之后你还能从当时穿过的衣服口袋里翻出来一些,但你并不会被这些碎玻璃伤到,因为从它们身上你很难找到锋利的边缘。不过话说回来,这种玻璃只要碎掉,想修复就比登天还难了。
最近每天醒来时你都有种恍恍惚惚的感觉:新的一天有很多不可预知的事情,却并非无所适从。你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叫孩子们起床,打包午餐,穿好衣服,吃早饭,上车,把她们分别送到学校。每天早上你都会吻一下蒂莉,顺便悄悄嘱咐几句在学校里遇到某些突发状况该如何应对。然后你便回家守着电话,心里默默祈祷能够平安无事地度过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