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贾彬彬
爸妈之间,Lucy显然更爱她爸,虽然她从来都是对父母直呼其名,但她只会咬牙切齿地叫她妈“梁美凤”,而她叫爸爸“小红”时总是一脸温柔。
1
交叉口前,五百米,三百米……美凤睡着了。她半眯的眼睛合成了一条缝,夕阳洒在她的脸上。她就在这一刻缩小,蜷缩成一个小小的婴儿,双唇张开。我还来不及掩上,她的第一声鼾声已经随着落日喷薄而出。
完了。
我清晰地看到Lucy鲜红的指甲在方向盘上嵌进去,她的脚尖不自然地开始晃动,长眉拧起,眼神透过后视镜扫了美凤一眼后,心虚地和我对视,而后不断四处扫视。
“没事……”我虚弱地说,爱抚着美凤的头,“美凤啊,你怎么睡得那么快?”
“吃安眠药也能打呼我也是醉了。”
“你给你妈吃安眠药?你是不是人啊?”我弹起来。
美凤又打出一声响亮的鼾声,我清晰地看到Lucy手抖了一下。
“把她嘴巴给我捏起来,或者夹住她舌头,快!”Lucy猛踩了一下油门,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前方两百米右转,进入南北高架……”
“快!”Lucy尖叫起来。
2
Lucy科目二第三次没考过时,教Lucy开车的教练,一边收钱一边说,不管再笨也好,世界上真真正正学不会开车的人只有五个。
一年后磕磕绊绊领证上路的Lucy证明了教练的话,她就是那危害人间的五分之一。
如果她开车出来,我们十分钟内没接到她的电话,那她也不过是在停车场里迷路找不到出口,或者是在倒车时撞上几辆车,碰飞一个保安,这都不是大灾难。
灾难是在她开车的过程中——她走狗屎运拿到驾照本来就已经是最大的不幸——从Lucy手放在方向盘那刻开始她的开车过敏症就会发作,不能有任何一丝干扰,不能有杂音、不能说话、路边不能有奇怪的动物,不然她就开始爆炸:前十秒是情不自禁地高速抖脚,上半身僵硬,乱打方向盘,眼神飘忽不定;接着开始抓头发,打GPS,尖叫,眼泪汹涌而出。预计三十秒内她会把方向盘扔出去,把车随便撞向一个东西让她停下,一边呕吐一边说着“操你妈的福特野马”。
她的福特野马早已阵亡在三年前的中秋节前夜。那天晚上她非要让我陪她回南京,叫嚷着想吃小红的蛋糕,每年中秋小红都会买蛋糕——小红是她爸爸。
上海到南京,两个小时的车程。那天我一睡睡了五个小时,醒来已日暮西山,我发现我们行驶在一个迷雾包裹的丛林里,不远处的草丛有田鼠在飞窜。Lucy弓着背,紧盯前方,把着方向盘的右手捏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红星二锅头。我打开手机,信号微弱,定位不到在什么地方。她强自镇定地微笑,“你醒啦?”
我强自、强自镇定,“我们在哪?”我伪装得不太好,尾音已经在颤抖,我感觉自己听到了惊涛拍岸的声音。
“您已偏离轨道2。7公里,前方向东右转,进入……”
“向东,你快向东。”我捏着自己的手机。
“我在向东啊!”
“向东!”我吼出来。
“我他妈在向东啊!”她猛踩油门,红色的福特野马朝着月饼大的夕阳义无反顾地奔去。她惊慌失措地掉下眼泪,顺手把红星二锅头摔出窗去。车窗关着,弹回的酒瓶泼了她一身酒。
我摔门而去。第二天收到的座机号码来自安徽铜陵。“撞到了医院大门的柱子上。”Lucy镇定地说。“没死就好。”我云淡风轻。
“不太好。”Lucy沉默了三秒,“梁美凤给我打了电话,小红昨晚离开家时,出了车祸,已经去了。”
3
我从厕所出来时,Lucy还在抽烟。公路远方,半边暗淡的天空浮上一个小小的圆月。
“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挑你爸的忌日走这一趟——又是中秋节。”Lucy没搭话。我看向车窗,美凤靠着车窗睡着了,睫毛上挂着夕阳,嘴角一溜亮光是晶莹的口水。“美凤什么时候病成这样的?”
“小红死后吧。”Lucy说。
爸妈之间,Lucy显然更爱她爸,虽然她从来都是对父母直呼其名,但她只会咬牙切齿地叫她妈“梁美凤”,而她叫爸爸“小红”时总是一脸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