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有幸,我认识了王家卫导演。前一阵儿他监制了一部电影,快上映的时候特意找我主持开幕,我说为什么是我,他说因为讲的是一个关于“复仇”的故事。
前年,他从我这里拿走了一个故事版权要拍成电影。可一见面,他从来不给我讲故事走向,而是一直在构建时代背景。他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搜集整理各种各样的资料,梳理盘根错节的线索,分析这个时代背后存在的可能性,并为此极其激动。他还留给我一个任务,寻找当年的资料。转眼两年过去了,别说电影没看见,连个剧本都没有,不过王家卫拍电影好像一直没有剧本。
故事的版权期是5年,有一天,他跟我说:“小崔,很可能5年过去了,我还没开始拍呢,到时候我们得再续。”
现在人们眼里,说话常常是一件必须用效率来衡量的事情,如何快速说服别人,如何当场感动客户,如何马上获得认可,好像来自别人的认同无比重要。这个时代很快,非常快,快到电影项目要压缩到两年,甚至一年。可是对于王家卫这样的人来说,怎么可能呢?他们要构建的不是一部电影,而是一个时代啊。
但恰恰是他的这种慢让我慌张起来。就像《复活》《安娜·卡列尼娜》这些书,年轻的时候读得很快,会觉得就只是一个爱情故事,等到自己年纪渐长,有了生活的阅历之后再慢慢品味,才发现原来里面根本就是人生。
这个就是时间的力量。时间是洪水猛兽,也是解开问题的答案。
20多岁的时候,觉得一切都可以,都来得及。50岁之后,发现时不我待。我家的卧室里有非常非常多的书,我连翻都没有翻完,因此常常和朋友开玩笑说,摆在那儿就像是一种行为艺术。但是真的很怕,很怕还有这么多好的东西还没有看完。
南唐后主李煜喜欢纸,为保存好纸,专门修建了储存的房屋,名为“澄心堂”。和我们今天所用的纸张左右晕染不同,澄心堂纸会上下分层,非常可惜已经失传了。我有一个朋友叫贡斌,他听别人说起这种纸,就中了魔,发誓一定要重新做出来。很长很长时间,他一心都扑在了这件事上,直到有一天阿城先生去了他家,从垃圾桶里发现了他之前以为失败扔掉的一张纸,说:“就是它,这就是中国纸应该出现的效果。”
这么多年,见过名利场,丢掉了胜负心,作为一个散淡之人,他趴在地上号啕大哭。
因为,那一瞬间,他觉得:“我的人生好像可以从此结束了。”
后来他们办了一个展览,叫“汉纸越千年”。你可以想象,纸造成了,静静地躺在屋角,贡斌和孩子们睡去了,蔡伦来了。
澄心堂纸以前是卖不掉,因为特别贵,现在是买不到,因为已经被各大博物馆收藏,用来修补古画。据说一张价格可达七八万元。
他送过我一张,我直接就给用了,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真的吓了一跳,所有的叠笔都能看到,所有的痕迹都有保留,突然就很感动,原来我们的祖先早已经用他们的方式让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只是我们渐渐把这些弄丢了,好在还能找回来。
他把帮过他的人的名字都文在身上,我的名字也在上面。
“将来我一死,就把皮剥下来,保存起来。”
这么看,好像都是一些不合时宜的人,但他们活得很快乐,而且是一种把一件事情做到了极致的快乐。
你也能看到他们身上真正打动人的地方:他们好像都没那么着急,就按着自己的节奏慢慢找答案,所以有时候我们说艺术是孤独的、艺术家是孤独的,其实大多数时候他们超级幸福,因为他们从来不怕慢,要的也不是一城一池。
我记得之前看过杨丽萍的一篇文章,她说家附近有一片竹林,下过雨之后地上会有积水,她光着脚在上面旋转、舞蹈,有时候地上有泥,转圈就会很顺当,从来不摔倒,她希望自己一生就这么旋转。
真美啊。
我不是艺术家,我们中的大部分都不是,但是多幸运能够见到这么多这样的人在这么活着。我今年55岁,已经进入人生后半程了,真心希望自己接下来所做的事都能由心而发,是新的尝试。
我们永远做不到为大众活着。
现在我还担任一个职位,每次介绍到一半大家就笑,叫中国电影家协会收藏工作委员会主任。今年改选,我说好歹换一个人吧,但就是换不了。实际上选我的这一百多人,全部都是狂热的电影收藏爱好者,几乎每个人家里都是一个小型的博物馆,最少的也有20台放映机,多的上百台,你说留着这些能干吗呢,什么都干不了,就是活一个尽兴。当然有尽兴也就有战战兢兢,其中一个哥们儿,收藏了几百台电影放映机座机,特意在苏州租了一个仓库,一打开里面跟兵马俑似的。他老婆到现在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儿,如果知道非得疯了不可,所以我们私底下经常威胁他,“不然就给你老婆打电话”。
这些人特别特别可爱,不爱吃不爱喝,穿的衣服也都没什么特别好的,把钱全部放到这上面,就图一喜好,也没想着要和别人多不一样,但很容易就被定义成“图什么呀”“有点儿偏执”,不然你说你买这么多能干什么吧?
“这样的人多吗?”
“多呀,一百多个呢。”
“放散了看呢?”
“那肯定是不多。”
疯子嘛,怎么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