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多的是这样反本为末,反末为本的事,我不大算得清楚了。
且看他盘着像一条绳索,行走起来仿佛在空间描画着秀丽的峰峦,碰他高兴,就把你缠得不可开交,你精疲力竭了,他才开始胜利地昂起了头。莎乐美捧着血淋淋的人头笑了:他伸出了舌尖,火焰一般的舌尖,那热烈的吻,够你消受的!
据说他的瞳孔得天独厚,他看见什么东西都是比他渺小,所以他不怕一切的向前扑去,毫不示弱,也许正是因为人的心眼太窄小了,明明是挂在墙上的一张弓,映到杯里的影子也当作了他的化身,害得一场大病。有些人见了他,甚至于急忙把自己的屁眼也堵紧,以为无孔不入的他,会钻了进去丧了性命——其实是同归于尽——像这种过度的神经过敏症,过度的恐怖病,不是说明了人们是真的渺小吗?
幸亏他还没有生着脚,固然给画家描绘起来省了一笔事,可是一些意想不到的灵通,也就叫他无法实现了。
计谋家毕竟令人佩服,说打一打草也是对于他的一种策略。渺小的人们,应该有所憬悟了罢?
虽然,象征着中国历代帝王的那种动物,龙,也不过比他多生了几根胡须,多长了几条腿和爪子罢了。(蛇)
四
不与光明争一日的短长,永远是黑夜里的游客。在月光下的池畔,也常常瞥见他的踪影,真好像一条美丽的白鱼。细鳞被微风吹翻了,散在水上,荡漾着,闪动着。从不曾看见鬼火是一种什么东西的我,就臆测着他带那个小小灯笼是以幽灵为膏烛的。
静静地凝视着他,他把星星招引来了,他也会牵人到黑暗的角落里去。自己仿佛眩迷了,灵魂如同披了一件轻细的纱衣,恍惚地溶在黑暗里,又恍惚地在空中飘舞了一阵,等回复了意识之后,第一就把自己找回来,再则就要把他捉住。
在孩提的时候,便受了大人的诰诫,“飞进鼻孔里会送命。”直到如今仍旧切记不忘。我以为这种教训正是“寓禁於征”的反面的作用。
和“头悬梁,锥刺股”相媲美的苦读生的故事,使这个小虫的令名,也还传留在所谓书香人家的子弟耳里。
不过,如今想来,苦读虽好,企图这一点点光亮,从这个小虫子身上打算进到富贵功名的路途,却也未免抹煞风景了。我希望还是把它当一项时代参考的资料为佳。
欣喜着这个小虫子没有绝种——会飞的,会流的星子,夏夜里常常无言地为我画下灵感的符号;漂着我的心绪,现着,却不能再度寻觅的我所向往的那些路迹。
虽没有刺目的光明,可是他已经完成了使黑暗也成为裂隙的使命了。(萤)
五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多半是说着他了。
首尾断置,不僵,又该怎样?这个问题我是颇有提出来讨论一下的兴致的。就算他有一百只足,或是一百对足罢,走起来也并不见得比那一条腿都没有的更快些。我想,这不僵的道理,是“并不在乎”吗?那么腿多的到底是生路也多之谓么;或者,是在观感上叫人知道他死了还有那么多摆设吗?
有着五毒之一台衔的他,其名恐怕不因足而显罢?
亏得鸡有一张嘴,便成了他的力敌,管他腿多腿少,死而不僵,或是僵而不死;管他台衔如何,有毒无毒,吃下去也并没有翘了辫子。所以我们倒不必斤斤斥责说“肉食者鄙”的话了。(蜈蚣)
六
今天开始听见他的声音,像一个阔别的友人,从远远的地方归来,虽还没有和他把晤,知道他已经立在我的门外了。也使我微微地感伤着:春天,挽留不住的春天,等到明年再会吧。
谁都厌烦他把长的日子拖着来了,他又把天气鼓噪得这么闷热。但谁曾注意过一个幼蛹,伏在地下,藏在树洞里……经过了几年,甚至于一二十年长久的蛰居的时日,才蜕生出来看见天地呢?一个小小的虫豸,他们也不能不忍负着这么沉重的一个运命的重担!
运命也并不一定是一出需要登场的戏剧哩。
鱼为了一点点饵食上了钩了,岸上的人笑了。孩子们只要拿一根长长的竿子,顶端涂些胶水,仰着头,循着声音,便将他们粘住了。他们并不贪求饵食,连孩子们都知道很难养活他们,因为他们不能受着缚束与囚笼里的日子,他们所需要的惟有空气与露水与自由。
人们常常说“自鸣”就近于得意,是一件招祸的事;但又把“不平则鸣”当作一种必然的道理。我看这个世界上顶好的还是作个哑巴,才合乎中庸之道吧?
话说回来,他之鸣,并非“得意”,螳螂搏着他,也并未作声,焉知道黄雀又跟在他后面呢?这种甲被乙吃掉,甲乙又都被丙吃掉的真实场面,可惜我还没有身临其境,不过想了想虫子也并不比人们更倒霉些罢了。
有时,听见一声长长的撕音,掠空而过,仰头望见一只鸟飞了过去,嘴里就衔着了一个他。这哀惨的声音,唤起了我的深痛的感觉。夏天并不因此而止,那些幼蛹,会从许多的地方生长起来,接踵地攀到树梢,继续地叫着,告诉我们:夏天是一个应当流汗的季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