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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靖华(第1页)

1897—1987

曹靖华,原名曹联亚,河南省卢氏县五里川人。我国最早介绍苏联文艺作品的翻译家之一,有译著《铁流》、《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子》、《虹》、《保卫察里津》等,1949年后有散文集《花》、《春城飞花》等。其散文亲切自然,质朴浑成,对于中国当代散文的繁荣有很大贡献。

忆当年,穿着细事且莫等闲看

幼年读书,遇“服之不衷,身之灾也”,曾想:衣所以蔽体、御寒而已,怎么穿得不当,还足招祸?遇孔子“微服而过宋”,曾想:像“万世师表”那样方正、古板,连走路都“行不由径”,吃饭也“割不正不食”,一旦人要杀他,为了不使人注意,怎么还把平常的衣服都换了逃走呢?此外还遇到许多有关衣服的话,那时都不求甚解,终以不了了之了。

辛亥革命初年,我满身“土气”,第一次从万山丛中出来,到县城考高小。有位年纪比我约大两倍的同乡说:“进城考洋学堂,也该换一身象样的衣服,怎么就穿这一身来了。”

我毫不知天高地厚,一片憨直野气,土铳一样,这么铳了一句:“考学问,又不是考衣服!”

这一铳非同小可,把对方的眼睛铳得又大又圆了。他连声说:“了不起!了不起!有理!有理!”

我当时不辨这是挖苦,还是正语。不求甚解,仍以不了了之了。总之,书是书,我是我。不识不知;书本于我何有哉!

“五·四”风暴中,作为一个北方省城的中学生,到上海参加第一次全国学生代表会议。这宛如一枚刚出土的土豆,猛然落入金光耀目的十里洋场。“土气”之重和当年从深山落入县城的情况比来,真是天上人间。

如此“土气”的穿着,加之满口土腔,甚至问路,十九都遭到白眼。举目所至,多为红红绿绿,油头粉面。不快之感,油然而起。碰壁之余,别有一番从所未尝的涩味在心头。我咀嚼、回味……,后来读到鲁迅先生有关文章时,才恍然悟到:甚矣,穿着亦大有文章也!鲁迅先生在《上海的少女》一文中,曾说过这样一段话在上海生活,穿时髦衣服的比土气的便宜。如果一身旧衣服,公共电车的车掌会不照你的话停车,公园看守会格外认真的检査入门券,大宅子或大客寓的门丁会不许你走正门。所以,有些人宁可居斗室,喂臭虫,一条洋服裤子却每晚必须压在枕头下,使两面裤腿上的折痕天天有棱角。”(《南腔北调集》,《鲁迅全集》卷四,页四三一)

啊,原来如此。不过这只是一个方面。还有鲁迅先生尚未行之于文字的,这姑且放下不表。

且说当年北京,我总觉有所不同。尽管岁月飞逝,人事沧桑,而阴丹士林一类的蓝大褂“江山”,总稳如磐石。男女老幼,富贵贫贱,无不甘为“顺民”。春夏秋冬,时序更迭,蓝大褂却总与其主人形影相随也。溽暑盛夏,儒雅之士,倘嫌它厚,改换纺绸、夏布之类的料子而已。但其实,那也不见得真穿,出门时,多半搭在肘弯上作样子,表示礼貌罢了。短促的酷暑一过,又一元复始了。其他季节,不管“内容”如何随寒暖而变化:由夹而棉,或由棉而皮,也不管怎样的“锦绣其内”,外面却总罩着一件“永恒的”蓝大褂。实在说,蓝大褂在长衣中也确有可取之处:价廉、朴素、耐脏、经磨,宜于御风沙……。对终日在粉笔末的尘雾中周旋的穷教书匠说来,更觉相宜:这不仅使他一出教室,轻轻一掸便故我依然,且在一些富裕的同类和学子面前,代他遮掩了几许寒酸,使他侧身“士林”,也满可无介于怀了。

不仅此也。在豺狼逞霸、猎犬四出的当年,据说蓝大褂的更大功能,在于它的“鱼目混珠”。但其实也不尽然。同样托庇于蓝大褂之下,而竟不知所终者,实大有人在!不过同其它穿着相比,蓝大褂毕竟“吉祥”得多了。这虽然是无可奈何中的聊以自慰的看法。

某年的秋夜,一个朋友把我从一个地方送到北平。另一个朋友相见之下,惊慌地说:

“呀,洋马褂!不行,换掉!换掉!”

我宭态万状,无言以对。殊不知我失掉“民族形式”的装备也久矣。他忽然若有所悟地转身到卧房里取了一件蓝大褂,给我换上,就讲起北平的“穿衣经”来。

实在说,我向来是不喜欢“洋马褂”,而喜欢蓝大褂的。不过这之前,此一地,彼一地也。穿着蓝大褂在异邦马路上行走,其引人注目,正不亚于狗熊在广场上表演。而现在和蓝大褂重结不解之缘,恰是“适怀我心”了。

不久,我就穿着这“适怀我心”,而且又能“鱼目混珠”的蓝大褂,到了阔别的十里洋场。

不知怎的,也许因为久别重逢,分外兴奋的缘故吧。我这如此“土气”的蓝大褂,昨天整整半日,鲁迅先生仿佛都没有发现。第二天,早饭之后,一同登楼。坐定之后,正不知话题从何开始。窗明几净,鸦雀无声,旭日朗照,满室生辉。我们恬淡闲适,万虑俱无,如此良辰,正大好倾谈境界也。这时鲁迅先生忽然把眉头一扬,就像哥伦布望见新大陆似地,把我这“是非之衣”打量,惊异地说:

“蓝大褂!不行,不行。还有好的没有?”

我感慨地说:“北方之不行也,洋马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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