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3—1980
顾颉刚,原名诵坤,字铭坚。笔名顾诚吾、颉刚等。江苏苏州人。中国现代著名历史学家,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是中国历史地理学和民俗学的开创者。一生致力于《尚书》的整理与研究,是中国“古史辨”学派的创始人。著有《古史辨》、《尚书通检》等。
《古史辨》自序(节选)
我自己知道,我是一个初进学问界的人。初进学问界的人固然免不了浅陋,但也自有他的骄傲。第一,他能在别人不注意的地方注意,在别人不审量的地方审量。好像一个旅行的人,刚到一处地方,满目是新境界,就容易随处激起兴味,生出问题来。至于那地的土著,他们对于一切的东西都接触惯了,仿佛见闻所及尽是天造地设的一般,什么也引不起他的思索力了。第二,他敢于用直觉作判断而不受传统学说的命令。他因为对于所见的东西感到兴味,所以要随处讨一个了断;不像学术湛深的人,他知道了种种难处,不敢为了立一异议,害得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初生之犊为什么不畏虎?正因它初生,还没有养成畏虎的观念之故。这固然是不量力,但这一点童稚的勇气终究是可爱的。我真快乐:我成了一个旅行的人,一头初生之犊,有我的新鲜的见解和天真的胆量。我希望自己时时磨练,使得这一点锐猛的精神可以永久保留下去。如果将来我有了丰富的学问之后,还有许多新问题在我的胸中鼓荡有独立的勇气做我的判断力的后盾,那么我才是一个真有成功的人了!
我的心目中没有一个偶像,由得我用了活泼的理性作公平的裁断,这是使我极高兴的。我固然有许多佩服的人,但我所以佩服他们,原为他们有许多长处,我的理性指导我去效法,并不是愿把我的灵魂送给他们,随他们去摆布。对今人如此,对古人亦然。惟其没有偶像,所以也不会用了势利的眼光去看不占势力的人物。我在学问上不肯加入任何一家派,不肯用了习惯上的毁誉去压抑许多说良心话的分子,就是为此。固然有人说,一个人的思想总是偏的,不偏于甲派便偏于乙派,但我觉得要保持客观的态度,用平等的眼光去观察种种不同的派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即使不能完全不偏,总可以勉力使它少偏一点。也有人说,为学不能不投入家派,正如不能不施用假设,有了假设才有了入手的路,所以家派是终该选定的,尽不妨俟将来深入之后而弃去。这种话在以前是可以说的,因为那时各种学问都不发达,学问的基础既不建筑于事实上,研究学问又苦于没有好方法,除了投入家派之外得不到一点引路的微光,为寻求一个下手处计。也有选择家派的需要。例如你要非薄《诗》毛氏学,便当从齐鲁韩三家或其中的一家钻研下去;等到自己的学问足以自树了,再脱离家派而独立。但到了现在,学问潮流已经很明白地诏示我们,应该跳出这个圈子了。我们自有古文字学,古文法学,古器物学,古历史学等等直接去整理《诗经》,《毛传》固要不得,就是《三家诗》也是(毛传》的“一丘之貉”,又何尝要得!至于我们为要了解各家派在历史上的地位,不免要对于家派有所寻绎,但这是研究,不是服从。我很怕别人看了我表彰郑樵崔述诸人的文字,就说我做了他们的信徒而来反对毛公郑玄,所以现在在此附带声明一句我对于郑樵崔述诸人决无私爱;倘若他们的荒谬有类于毛公郑玄,我的攻击他们也要和对于毛公郑玄一样。希望读者诸君看了我的文字也作这等的批评,千万不要说“承你考辨得很精细,我有所遵循了”这一类话!
老子说“自知者明”,希腊的哲学家多劝人知道自己:在这一方面,我“当仁不让”,自认为无愧的。我既不把别人看作神秘,也同样的不把自己看作神秘。我知道我是一个二重人格的人:在一切世务上,只显得我的平庸,疲乏,急躁,慌张,优柔寡断,可以说是完全无用的;但到了研究学问的时候,我的人格便非常强固,有兴趣,有宗旨,有鉴别力,有自信力,有镇定力,有虚心和忍耐;所以我为发展我的特长计,愿意把我的全生命倾注于学问生活之内,不再旁及它种事务。我知道固有是非之心的可贵,所以不受习愤的束缚,不怕社会的威吓,只凭了搜集到的证据而说话。我知道自己的凭藉,故不愿没却他人的功绩;也知道自己的缺点,故不愿徇着一时的意气。我知道学问是一点一滴地积起来的,一步不走便一步不到,决没有顿悟的奇迹,所以肯用我的全力在细磨的工夫上,毫不存侥倖取巧之心。我知道学问是只应问然否而不应问善恶的,所以我要竭力破除功利的成见,用平等的眼光去观察一切的好东西和坏东西。我知道我的发表的主张大部分是没有证实的臆测,所以只要以后发见的证据足以变更我的臆测时,我便肯把先前的主张加以修改或推翻,决不勉强’护。因为我有了以上种种的自觉,所以我以为我现在固然学力浅薄,不足以解决多少问题,但我的研究的方法和态度是不错的,我的假设虽大胆而绝不是轻举妄动,只要能从此深入,自可驯致于解决之途。
说了上面一段话,或者读者诸君要疑我是一个傲睨万状的人,自满到极度的。其实我的心中只压着沉重的痛苦和悲哀,我的个性固然适于研究学问,我的环境固然已经指给我一个研究的新方向,但个性和环埦原只是学问的凭藉而不即是学问的实质。瞀如造屋,个性是基础,环境是梁柱,实质是砖石。虽则有了基础和梁柱可说具备了屋子的规模,但尤要紧的是砲成墙壁的砖石。倘使四壁洞然,这空架子要它干么,翻不如穴居巢处的可以得到简陋的实用了!我对于实质的要求渴热已极,可是数年以来只有得到的失望。每一回失望之后,心中便留着刀刺一般的痛苦;日子愈久创伤也愈深。我自己知道,我没有事负我的个性,只是我的环境太不帮助我了。它只替我开了一个头,给了我一点鲜味,从此便任我流浪了,饥饿了。
我的学问生活,近年和以前不同的地方,是:以前常有把范围放得极大的要求,现在则毕竞把它收缩,希望集中我的全副精神到几个问題上面去。但痛苦即由这方面起来了!其一,许多学问没有平均发展时,一种学问也要因为得不到帮助而不能研究好。在现今这般民不聊生的中国,谁能安心从事研究;就是能安心研究也苦于研究的设备的不完全,终于废然而返。我就是万分的努力,想在一种学问上创造出一个基础来,但可以由他种学问帮助的地方也须仍归自己动手。正如到蛮荒垦殖的人,他的“筑路盖楼以启山林”的劳力不必说,就是通常的农人可以随便使用的一切东西他也都得不到。要喝水只得自己掘井;要穿衣只得自己织布;要睡觉只得自己盖屋。比了住在都市中的人,要什么有什么的,固然差得天高地远,就是比了掘井盖屋的土木匠,织布制衣的织工缝工,他们因机械的进步而能得到各种便利的,也是可望而不可即。所以我的研究,我自己料到是要事倍功半的。我只得废弃可以不必废弃的时间到他种研究上,这也做一点,那也做一点,终至造成一种又乱又浅的局面,远难和理想中的期望相符合。其二,从前人对于学问,眼光太短,道路太窄,只以为信守高文典册便是唯一的学问方法,现在知道学问的基础是要建筑于事实上的了,治学的方法是不要信守而要研究的了,骤然把眼光放开,只觉得新材料的繁多乱目,向来不成为问题的一时都起了问题了。好像久囚于高墙狭弄中的犯人,到处撞头碰鼻,心境本是很静谧的,忽然一旦墙垣倒塌,伽锁也解除,站起一望,只见万户千门的游览不尽,奇花异兽的赏玩无穷,翻要不知道自己的生活该怎样办才好,新境界的喜悦与手足无措的烦闷一时俱来到了。我是一个极富于好奇心的人,一方面固是要振作意志,勉力把范围缩小,作深入的研究,一方面又禁不住新材料的眩惑,总想去瞧它一瞧。等到一瞧之后,间题就来了;正在试作这个问题的研究时,别种问题又接二连三的引起来了。不去瞧则实为难熬,一去瞧又苦无办法。这真是使我最感痛苦的一件事。要是研究学问的人多了,我感得到的问题别人也感得到,大家分工去做,我的本分以外的问题就可由他人去解决,我只要把他人研究的结果用来安慰我自己的好奇心就够了。但在现在这样的生活之下,又哪里可以盼望这种境界的实现呢!
上条所述的不能分工治学的烦闷,原是现在中国许多有志学问的人所共同受到的。至于在生活上,我所受的痛苦也特多,约略可作下列叙述。
我生平最可悲的事情是时间的浪费和社会上对于我的不了解的责望。但这应加上一个说明,我随顺了自己的兴味而费去的时间并不在浪费之内,因为这是多少得到益处的。例如买书,看戏,听鼓词等等嗜好,当时固然完全为的是欣赏,但到了现在,在研究上都受用了。就是賭博,喝酒,逛窑子,坐茶馆等等,我也都犯过,但这只使我知道大家认为嗜好的不过是这么一回事,使我知道这些事情是不足以激起我的兴味的,从此再不会受它们的引诱,时间的破费也不是徒然。一个人自幼年到成长原只在彷徨觅路之中,走的路通,就可永远走下去;走的路不通,也可以不再费力去走。惟其当时肯耗费觅路的功夫,才能在日后得到该走的大道。所以只要自己有兴味尝试,总与自己有益。我在这些事上耗费的时间,是决不怨的。只有十余年来在新式学校中过的上课生涯,使得我一想着就要叫屈。学校教员的知识大都是不确实的,他们自己对于学问也没有什么乐趣,使我看着他们十分的不信任,几乎没有在课业中得到什么。中小学时代,我尚未发生爱惜时间的观念,随班上课,只是坐待钟点的完毕。在这熬耐钟点的时候,逢着放任的教员我就看课外的书,逢着严厉的教员我就端坐冥思,上天下地般瞎想。这样的生活过了多少年,造成了我的神经衰弱的病症,除了极专心读书作文之外,随时随地会得生出许多杂念,精神上永远没有安静。进了大学之后,因为爱好学问,不由得不爱惜时间。但是教员仍不容我,我恨极了!看我民国初年的笔记,满幅是这等的牢骚话。我以为我们所以要有学问,原要顺遂自己的情性,审察外界的事物,现在所学的只有一些模糊影响之谈,内既非情,外亦非物,为的只是教员的薪金和学生的文凭,大家假借利用,捱延过多少岁月。他们各有所为而捱延,却害苦了真正愿意自己寻求学问的我,把我最主要的光阴在无聊的课堂上消磨掉了!固然我也在学校教育中得到些粗疏的科学观念,但要得到这一点粗疏的观念只消自己看几本科学书,做上几次实验也就够了,何必花去十余年的大功夫呢!他们在那里杀青年真可恨,青年们甘心给他们杀也可鄙!